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The Beatles

提起村上春樹,你會想起什麼?

不喜公衆活動,與妻子過着低調的生活,熱愛跑步和古典樂、爵士樂,諾貝爾文學獎常年陪跑。最近他受到中國讀者關注是因為發表《棄貓》,對外公布了其父親曾是侵華日軍,承認其父殺害中國俘虜的往事,公開呼籲“繼承曆史”“不能忘掉過去”。

提起村上的作品,你會最先想到哪一部?

我想絕大多數中國讀者的回答會是《挪威的森林》,這無疑是村上春樹在中國流傳度最廣的小說,但這部小說恰恰不是那麼“村上”,與村上其他情節荒誕的虛構小說不同,是他作品中非常寫實非常特别的存在。2010年越南導演陳英雄還将其改編成了同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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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這本書的人多,但讀過的人卻少,真正讀懂的人更少。在閱讀這本小說之前,你也許聽過關于它的種種标簽:青春戀愛小說,三角關系,緻敬甲殼蟲樂隊,露骨的性愛描寫……

你也許不能理解男主角同時愛上兩個女孩的心境,也許不懂作者描寫往事到底是想表達什麼,但你一定不會否認,這本書關于“青春”,關于一去不複返的悲傷的迷茫的青春。

小說的開頭是37歲的渡邊乘坐飛機,聽到披頭士的《挪威的森林》,于是陷入對青春和往昔的追憶。他首先想起的,是曾和直子在草地相擁:

就算在十八年後的今天,那片草原風光也仍舊曆曆在目。

綿延數日的霏霏細雨沖走了山間光秃秃的地表上堆積的塵土,漾出一股深邃的湛藍,而十月的風則撩得芒草左右搖曳,窄窄長長的雲又凍僵了似的緊偎着蔚藍的天空。

風吹過草原,輕拂着她的發,然後往雜樹林那頭遁去。

順着這片耀眼的青綠,讀者便和渡邊一起,緩緩走進了他已然逝去的青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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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月: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木月是渡邊高中時期唯一的好友,那時木月、直子、渡邊三人常常在一起。渡邊眼中的木月,是個腦筋好、口才好的人,與他在一起,會不知不覺地感到自己的人生充滿趣味。

在平平無奇的一天,木月和渡邊打完桌球後,晚上便在自家汽車裡自殺了,一切都毫無征兆。木月的死無疑是渡邊青春時代沉重的創傷事件,渡邊常常痛苦地回憶起事發當天好友身着的衣服和說過的話語。

如果生命是一棵大樹,那麼青春時代,就是枝葉最為蓬勃生長的時候。青春,作為生的頂峰,似乎站在了死亡的對立面。對于這時的青年來說來說,死亡是什麼樣的概念呢?

對于渡邊,死亡是遙遠而模糊的,但對于木月,死神的陰影似乎早已籠罩在他光鮮的肉體之上。

渡邊曾認為自己與死處于對立的兩端,自己是百分之百的生,然而自從木月自殺的那個晚上開始,他認識到死已不再是生的對立,死早已存在于我們的體内。死亡,不僅困住了死者,還在生者體内埋下了悲傷的種子,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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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離世的巨大悲傷已經融入了渡邊本身,成為了讀者理解他的關鍵部分。表面上渡邊或許是個十足自我的人,他整日自顧自地讀書聽音樂,對不隻一個女孩鐘情,說着一套不疼不癢的話,沒有什麼鮮明的立場和責任感,仿佛世界與他無關。渡邊本就是我行我素的獨行者,在唯一的好友去世後,更是把心門緊閉,将自己封閉起來:

開始我的新生活時,我知道隻有一件事是自己該做的。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間都必須保持适當的距離。我決定将過去的一切忘得一幹二淨……

有人認為他隻是顧影自憐,但我認為這些都可以解讀為木月之死的PTSD。在最好的年紀失去最好的朋友,他于是不再輕易向人敞開心扉,這樣就可以避免孤獨和傷害。逃避人生,也就是逃避介入過深帶來的悲傷,如果不曾熱烈地活着,也就不會悲痛地失去。逃避生,也就是逃避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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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月的死不僅讓他唯一的好友渡邊陷入了對生死和自身的不安,更是讓他的初戀直子的心靈遭受了不可挽回的創傷:

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奇妙的日子。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為中心,不停地旋轉着。

木月是全本書悲傷的核心部分。渡邊大學時期愛上直子,可以說是一種潛意識裡對死者的追尋和迷戀,直子出現心理疾病并最終自殺,也可以視為在漫長的孤獨中煎熬之後的最終的殉情。

直子:我是一個不健全的人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

這是渡邊回憶裡直子一再叮囑拜托他的事情。直子如是說,仿佛宣布着自己的命運。直子,美麗而悲戚的直子,承受着多重的悲傷和孤獨,循着她注定的宿命,在如她内心世界一樣昏黑的森林裡自缢而死。

直子小時候有一位非常優秀的姐姐,成績好體育好性格好人緣好,是人人都會喜愛的陽光美少女。直子的姐姐有時也會自己躲在房間消沉整日,但第二天就會恢複如初。可就是這個天使一般的姐姐,在毫無征兆的一天被年幼的直子發現自缢死于家中。這是直子成長過程中的第一道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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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月和直子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兩人在對愛和性還沒有具體概念的年紀就發展成不可分割的親密關系。他們仿佛生存在烏托邦孤島上的戀人。這種究極的親密使得他們難以再與他人建立起信任和友誼。

渡邊單向地迷戀着直子,直子的心卻始終隻屬于木月。但荒謬的是,直子愛木月,卻始終無法與之順利結合;不愛渡邊,但身體卻能夠接受他。這裡可以看出直子身上性與愛的割裂,突出了她内心的糾結與煎熬。

“我們兩人是一種不能分離的關系……我倆就像在無人島上長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餓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所以對我們來說,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義就像鍊條,把我們同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鍊條。我們企圖通過你來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的世界中去,結果卻未能如願以償。”

木月的突然自殺與直子的姐姐如出一轍,這是對直子的第二次重大打擊。在愛人的離世後,直子的靈魂被狠狠地啃噬了一半,孤零零地面對外面的世界,她從此變得束手無策。

“如果木月還在人世,我想我們仍在一起、相親相愛,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或許,我們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賬償還回去,償還成長的艱辛。我們在應該支付代價的時候沒有支付,那筆帳便轉到了今天。正因為這個,木月才落得那個下場,我才被關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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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并不是脆弱,隻是生活和命運的一再打擊,讓她即使苦苦掙紮,也無力自救。這個有着美麗黑發、眼波如水的女孩,聽着悲怆的勃拉姆斯的女孩,最終在幽暗的森林裡結束了自己悲傷的生命。

書中的多個人物都選擇自殺作為生命的終點。在世界文學中,日本文學更加突出地帶有自殺情結。如果說太宰治式的自殺是對理智生活的離經叛道,三島由紀夫式的自殺是青春肉體對美的獻祭,那麼村上式的自殺就是關乎人類神秘幽暗的内心世界。

讀者一定會像渡邊一樣憤怒地發問:為何那麼美麗的身體會生病死去呢?

像直子的姐姐、木月、直子這些表面上健全的人,把陽光和快樂奉獻給别人,自己的内心卻始終受着不為人知的煎熬,他們究竟看透了人生什麼樣的虛無,受到了怎樣的召喚,以至于不再能承受生命的重量,才用這樣決絕的方式離開了世界?内心的悲傷和孤獨究竟可以通過自我或者他人拯救嗎?

把美麗的直子摧毀給讀者看,不僅是悲劇感的需要,更是作者在叩問讀者的心靈:我們如何對抗死亡的悲傷?我們如何背負着永遠失去着所愛之人的悲傷勇敢面對人生?

綠子:我喜歡你就像喜歡春天的熊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麼程度?”

“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春天的熊?’綠子再次揚起臉,“什麼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裡,你正一個人走着,對面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麼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打滾玩好麼?’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着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說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這麼喜歡你。”

這是渡邊對綠子說的情話,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村上體”,是《挪》最著名最浪漫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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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直子面對傷痛的方式是悲觀的,那麼綠子就是積極樂觀的,她就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像一道春天的光,照進渡邊的生活,讓整本小說鮮亮起來。

綠子無疑是書中最可愛的女性角色,她留着活潑的短發,大方地向渡邊表達好感,毫無顧忌地談論革命和色情電影。這個像小鹿一樣的活力美少女渴望着完全的愛:

“我渴望擁有完全的愛!能讓我覺得夠了、飽了,能夠說‘謝謝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一次就好!僅僅一次就好!因此我私下決定,要自己去尋找一個永遠都會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在一個美麗的午後,綠子和渡邊飯後在陽台上無憂無慮地彈吉他、喝啤酒、唱歌,不顧附近街坊的火災的混亂,相擁而吻。這樣“不包含任何危險性”的吻和情愫,幾乎是一生僅能體會一次的青春之戀。然而渡邊苦戀着直子,承受着和她一樣的悲傷,面對綠子象征的幸福生活,他本能地感到退縮和猶豫。這讓綠子感到為難。

“你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我咚咚咚地敲門叫渡邊,你僅僅是擡擡眼,又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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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渡邊的低谷時期,綠子一直像陽光一樣陪伴着他,支持着他。但綠子自己也是承受着生活之苦的人。母親早早因病去世,父親也在受盡病痛折磨後去世。綠子一邊照顧父親一邊讀書,家境的拮據和生活的忙碌并沒有讓她感到絕望,她始終都充滿生的希望和活力。綠子有一個“餅幹罐”哲學:

“你把人生當做餅幹罐就可以了。餅幹罐不是裝有各種各樣的餅幹,喜歡的和不大喜歡的都在裡面嗎?如果先一個勁兒挑你喜歡的來吃,那麼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歡的。每次遇到麻煩我就總這樣想:先把這個應付過去,往下就好辦了。人生就是餅幹罐。”

這與《阿甘正傳》裡媽媽的“巧克力”哲學多麼相似。人生本就充滿酸甜苦辣,與其向逆境妥協,不如樂觀面對,品味悲傷,把玩孤獨。如何面對必然背負悲傷的人生?像綠子一樣就好了。她就是勇敢直面人生艱辛的勇士,是積極生活和對抗虛無的榜樣。

渡邊:我隻是按照過去的記憶坐卧行止

渡邊是全書裡被村上傾注最多情感的人物,是典型的村上式男主角。他與任何事物都保持着距離,帶着微妙的邊緣感,有自己獨特的品味和行事方式,享受自己的小世界,是非常自我的人。因此他也具有特别的魅力,吸引着木月、永澤、綠子等等想要與他交往的人。

透過他我們可以看到村上本人青春歲月的影子:讀着《了不起的蓋茨比》,沉浸于爵士樂和那個年代的流行音樂,Bill Evans,Miles Davis,Duke Ellington,Thelonious Monk,The Beatles……如果你也像村上一樣熱愛音樂,書中提到的這些名字你一定倍感親切。我們也可以感受到,渡邊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是非常偏向西方化的。

木月和直子讓渡邊沉湎于悲傷回憶,而綠子、玲子、永澤等積極生活的人則鼓勵着渡邊勇敢追求幸福,在情感的拉扯之下,渡邊在自己的青春年代,真切地感受到不安和迷茫:

一九六九年這一年,總是令我想起進退兩難的泥沼——每邁一步都幾乎把整隻鞋掀掉那般的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身邊的人早已經遙遙領先,惟獨我和我的時間在泥沼中艱難的來回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則面臨一切滄桑巨變。John Coltrane死了,還有很多人死了。人們在呼喊變革,仿佛變革正在席卷每一個角落。然而這些無一不是虛構的毫無意義的背景畫面而已。我則幾乎沒有擡頭,日複一日的打發時光。

渡邊的低迷情緒也代表了日本戰後一代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青年。這種低迷情緒更因為是回憶的緣故而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傷。無論國家和年代,青春的消逝,少年的煩惱,始終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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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結尾,渡邊終于走出了直子離世的創痛,在玲子的鼓勵下決定與綠子一起追求幸福:

綠子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好久。彷佛全世界的細雨下在全世界的青草地上似的,沉默無聲。那段時間,我閉起眼睛,額頭一直壓在玻璃窗上,終于綠子開口了。她用平靜的聲音說:“現在你在哪裡?”我現在在哪裡?

我繼續握住聽筒擡起臉來,看看電話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而我隻能站在那個不知名的地方,不停地呼喚綠子的名字。

讀到這餘味無窮的結局,我們仿佛可以聽到開篇那首《Norwegian wood》 在腦中響起。“I once had a girl……”死者或是生者,都已随着時間遠去,青春已成為永遠的過去時,而少年渡邊在那過去的歲月裡,持續着永恒的迷茫。 

木月、直子、綠子、渡邊,這些虛構的人物,他們仿佛與讀者的人生發生了奇妙的關聯和共情。作者越是輕描淡寫地平靜叙述那些不可更改的青春往事,悲傷便越是不可抑制地湧上心頭。

小說結束,不如泡一杯咖啡,給自己留一段安靜的時光,好好消化和體會文字引發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