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近年來對内地電影文化場域而言是一部非常特殊的作品。

我們第一次看到對本土市民文化的非奇觀化展現,導演略過那些早已标準化的超級地标,不對準充斥着消費主義符号的燈紅酒綠,我們看到電影裡的人物講着自然、俏皮、外地人不看字幕聽不懂的上海話,看到徐峥打着傘穿梭在梧桐樹下濕漉漉的街道上,咖啡店藝術館成為主要的活動場景。用輕巧又突出的的的上海地域色彩呈現城市中産生活,乍一看讓人似乎是伍迪艾倫話痨電影上海化的成功實踐和對費裡尼的深情緻意,而進一步捕捉再拼湊本土/市民生活/城市方言/喜劇這些基本元素,又讓人聯想到1999年的那部關于北京城市生活的《有話好好說》。一東一洋,一南一北,縱橫聯立更顯得2021年底的這部《愛情神話》頗得映趣。

不談女性主義,這至少是一部女性視角電影。即便是主線是從徐峥飾演的白老師身上展開,但白老師在三條相互交織的男女關系當中無一不處在客體的地位上,他總是在追求女人,猜測女人,嘗試理解女人、讨好女人,被女人選擇、被女人審視、被女人幫助。我覺得這是一個幹淨到隻能在“神話”中出現的男性角色,他是那麼可愛、得體、使人尊重。

回到電影的階級性和本土性上。我們不可避免地看到一些不言自明的細節:寄居在母親家裡的李小姐一心想要帶着女兒回英國;詩人、畫家、美食家多重不靠譜身份的白老師輕盈生活的背後是從外祖父手中繼承的老房子;老烏後來再去咖啡店時主動将自行車乖乖停在别處;“不喜歡女生”的白鴿的女友因為“像男孩子”不被蓓蓓喜歡;老白老烏一齊将垃圾丢給意大利籍義烏人Alex……這部節奏明快、基調輕松的電影實際上非常地暧昧不清、話中有話,而能夠理解這其中的氤氲氣息、似有似無的辛辣味道的,必然是同在一片土地、擁有共同的現實生活經驗的一個特定群體的觀衆。有人客觀地指出,它犧牲了普适性和大衆關切,這是事實,然而另一個事實是在《我的爹們》和《大湖》這種國家意識形态主導、喚起全民澎湃情緒的大制作電影占據了市場主體的現在,是不是應該讓這樣的“小格局”的、具體的電影留在本土、留在小圈子裡就足夠了呢?有就不錯了,還要什麼普适性啊。

其實我最關心的一層概念是身份的流動和人際關系的轉換。老烏和城管,誰是主人誰是客?為什麼同是上海人,李小姐是“去”英國”,而老烏是“回”歐洲?白老師與李小姐什麼時候是朋友,何時是戀人?白鴿喜歡男生還是女生?蓓蓓是老白的前妻還是老媽的媳婦?這些人物的身份和關系像是流淌在武康路街道上的雨水,流動不定。這些問題的答案混合多義、暧昧不清,正如上海這座城市,從上世紀初的遠東第一大城市,到陰謀和動亂的焦點,再到改革開放的試點城市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示範區,上海的身份總是多重的,上海人和在上海的人總是重新尋找自己的坐标。這層概念既是上海的也是當代當下的,遊弋不定的多面身份懸置并且用流暢的叙事串聯起來。順便一提,去年莫萊蒂的《三層樓上》在觀感上與此片有共通之處,但是金棕榈作者的新作整體水準可能還不如這部反複緻敬費裡尼的中國新生代電影,以後有機會将這部意大利電影和上海電影做個對照可能會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