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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那年,我看了《廊橋遺夢》,看後瞬間被現實的困擾和影像中的泣訴所凝固,仿佛空氣失重般,久久無法下沉。

那時母親在床頭哭泣,她曾說:“或許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爸。”

我又問:“為什麼不離婚呢?”

婚姻的無力感和沉重感像是一道遊絲,漂浮在黑色的雜質中,如無人握緊,便會毫無着落點。我也曾數次思考,父母的婚姻在傳統的束縛中瀕死掙紮,倘若不愛,為何不散?

母親隻說:“為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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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她說的誠懇,我也始終無法理解,孩子已長大成人,她大可以去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可她始終沒有邁出那一步。

很多年後,再次觀看《廊橋遺夢》,突然想到母親靜坐在屋外納涼的畫面,和弗朗西斯卡一樣,在黑夜之中觸摸着自己的靜默和感傷。

霎時,影像與記憶重疊,繁星與月明交織,好似一切的原點,都要從那個百無聊賴的夏天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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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光影世界裡,人性的脆弱一覽無餘,無論是《老爺車》還是《換子疑雲》,人物的情緒和背景都高度飽和統一。

《廊橋遺夢》的獨特性在于它由情欲而組織,卻把情欲置于荒野,在道德的邊緣徘徊,徒留下一紙物是人非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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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電影的主題性,卻不料被現實的人看來蒙上了一層寂寞的陰影。

弗朗西斯卡的抉擇亦是女性的抉擇,那個蟲鳴鳥叫的夏天,她送别了要去參加比賽的孩子和丈夫,隻留下一人在寂靜的農場聽着浪漫的奏樂,她的骨子裡是如此風雅,愛着歌劇,迷戀着葉芝,在飯桌間隙也仍然會遊離在自我的想象中。可是孩子不關心她的喜好,丈夫不理解她的風情,她的孤獨需要用充實的生活來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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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女人,來自意大利文藝之都,嫁與美國農場男人,把内心的激情隐藏在異國他鄉,這是作為母親的責任,妻子的義務,卻也是作為女人的缺失。

她是誰?也許她内心數次問過自己,可卻都被眼前的缭亂所掩蓋。那時的她告訴自己,自己隻是一個普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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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認真揣摩過弗朗西斯卡的舉措後,我才真正意識到母親内心的慌忙,她沒有一個強烈的支撐點,作為孩子,我沒有與她深談過,隻知道向她索取,甚至于偶爾的小脾氣而與她争執。

其實我也隻不過是她生命裡的一道傷痕,她的個體被孩子和家庭所支配,而其餘的時間她還要面對生活中無數的瑣事,金錢利益、情感空無、關系紐帶——這些無浪漫因素的破壞份子侵蝕了她獨有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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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弗朗西斯卡沒有遇到羅伯特,她會否就這樣徒勞一生,敗于現實?

于是那個男人,風塵仆仆趕來,帶着自己的攝像機,嘴角一絲淺笑,眉梢一份深情,就帶走了弗朗西斯卡的眷戀和對廊橋最真摯的回憶。

是啊!這樣确切的愛,一生隻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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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卻要以無數個瞬間和痛苦的離别來換得,這樣的愛還值得嗎?

弗朗西斯卡用感性的靈魂向羅伯特坦訴道:“當一個女人做出抉擇,去結婚和生孩子,在某方面,她的生命開始了,而在另一方面,卻又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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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現如今的時代中仍然是個最“敏感”的群體,她們被賦予某種天性和使命,交予給了自然而形成的家庭和孩子,可傳統的束縛和道德将她們困住,此時生活的終結點再無半點歡愉,又有多少歡愉呢?

如同我的母親,雖然我從未問過是什麼讓她遲遲不肯離去,可我明白一點,一種慣性的歸屬感在左右她的理性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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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歲月無情的在她的容顔上摧殘時,生活開始出現裂痕,她常獨自坐在家中翻看過去的日記,也常和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和尋常的家庭主婦一樣卻也不一樣,一樣的是她有自己的煙火氣,不一樣的是她有獨屬于自己的空間去放大自己的感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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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我常在想,假如母親離去,她也許會找到一個更愛自己,更懂得疼惜自己的男人,也許她獨自一人生活,過着簡單而平凡的日子。但她始終沒有離去,僅僅是為了孩子們嗎?直到再次沉浸在《廊橋遺夢》的世界裡,我才深知她的抉擇,有多麼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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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卡何嘗沒有被羅伯特深深打動,眼前這個男人,滿足了她對于年少時對愛情的幻想,更滿足了她對于生活的激情,他在雨中停留,大雨将他淋濕,眼含熱淚的他凝望着弗朗西斯卡,就算明知道弗朗西斯卡不會沖動地跳下車,可是他仍然心有期盼。

這樣一份深情,早已把我們的道德觀捏碎,現實和夢想的冷熱交替如此熾烈,而生活的原色又有誰來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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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弗朗西斯卡的丈夫在病榻上對她傾訴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夢想,很遺憾我沒能給你,但我愛你。”

“愛”什麼?

愛是一種依附在人們第六感而生存的種子,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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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卡的愛是羅伯特,更是她的家庭,她曾斷言道如果離開家庭,她餘下的人生都會心有愧疚,而這份自由的愛,會顯得輕薄而無力,幻想的浪漫終究隻是奇遇下的一種寄托,而非真實的生活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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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這一輩子,最大的仇敵,莫過于自己的情欲,倘若抉擇,便不會再偏移。弗朗西斯卡如此,我母親亦是如此,她們常站在人生的分岔口而被迫做出抉擇,可她們相信生活的本能意識,更相信生活的種種意外,隻是作為孩子,常常會感受到她們的言不由衷。

也許她們的曆經帶給我最大的感傷是婚姻的質變和家庭的圈禁,自由何其高貴,人人都在不顧一切地追求,但假若責任在前,所有的自由都是假象,隻會讓你一步步深陷,一步步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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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母親身上探尋而來的哲理,也是若幹年後回放《廊橋遺夢》的感悟。這是一部愛情電影,卻也是一部社會電影,更是一部家庭電影,當我們置身其中,總會找到關于自己的故事。

記得那年夏夜,我曾被母親的啜泣聲所驚醒,在婚姻中,弗朗西斯卡比她幸運很多,起碼她的丈夫用平凡的愛包裹着她。可我母親卻深陷在婚姻的無奈中,感受不到愛,更感受不到生活的希望。

她們都是被理想主義所侵襲的女人,卻都在現實中平淡度日,現在看起來,理想主義也隻不過是滿腹牢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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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仍然心存希望,是因為生活皆有奇緣,弗朗西斯卡用餘下的生命去貪戀過去的溫暖,她希望孩子們把她的骨灰飄灑在廊橋之上,随着河流消逝,就像她把生命獻給家人,把所剩的交給那個讓她不再孤獨的男人。

而我再次回憶起母親的種種畫面時,隻感受到那失而複得的溫暖,她的笑顔和她的生命一同活在了我的心中,逐漸發芽,逐漸讓我找到了人生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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