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特别鳴謝、翻譯/薛文哲

“在我的大腦裡,《狗神》比漫威好看10倍,我的願望就是,《狗神》的觀衆比漫威多,但那僅僅是我的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罷了。”

“所以電影是我最珍貴的榮幸,當我在房間,在電影院時,觀衆們看着我的電影,我看着他們,看到有些人哭泣,這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大的榮幸。”

3個多月前,呂克·貝松帶着他的新作《狗神》(内地12月15日正式公映),人生第一次入圍歐洲三大主競賽(威尼斯電影節80大壽),随後來到中國平遙,竟意外封神。

也就是2個月前,10月15日的晚上,《狗神》在平遙舉辦中國首映,此前預售就已一票難求,露天看台上的觀衆更是座無虛席,呈現出始料未及的亢奮,如同在一衆青年導演處女作煉獄煎熬中看見一位真正的救世主走了過來。

電影反複擊打着現場中國年輕觀衆的淚腺,也惹得貝爺罕見地在舞台上哽咽抹淚,《狗神》的豆瓣評分從這次映前的7.1爆蹿到8.1(現回落至8.0),堪稱首映禮上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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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克·貝松這部“從沒有法國電影能拍得像《狗神》”的商業兼備作者性創作,從頭到尾都貫穿着與當前全人類最契合的一件事——受苦。

男主角道格拉斯出生在一個粗暴的底層原生家庭,他們養狗,因為鬥狗是他們唯一能駕控的生意,但道格拉斯卻當起家族異類,他愛護這群慘遭父親和哥哥虐待的小生命,偷偷為小狗喂食,不料被缺愛的哥哥舉報,父親一怒之下把道格拉斯關進狗籠子,一次意外,被父親的獵槍打成了殘疾,終生不得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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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議的是,因為極限應激障礙,道格拉斯反而獲得了控制小狗的超能力,或者說,他能與各種狗類攀談,狗輩們也對這位曾經的恩人有求必應。從此他就成了這片地域的王者——狗神。他利用狗的機敏,對抗當地黑幫,替人排憂解難。

直到道格拉斯進入舞台表演領域,圓了自己當藝術家的夢,他的生命找到了第二次綻放的機遇。但随之而來的是更多的非議,以及惡毒的報複……看上去,上帝不能接受自己被“奪權”,他看不得道格拉斯脫離苦海,他不允許這個苦命孩子獲得愛。

“每個人生活中都會有痛苦。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我經曆的痛苦比大部分人都少。但是我能看到以及感受到其他人身上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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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神》是呂克·貝松的一面心鏡,反射出他近年來的苦難心境,“我認為今天使它更加不同的是因為我們經曆了長時間的和平,所以我們不再習慣戰争,”呂克貝松這樣形容當前割裂的世界戰亂局勢。

戰争是最大号的苦難,而小号的苦難,是每個個體内部的孤獨,“從3歲到8歲的時候,我有一隻名叫蘇格拉底的狗,它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和它度過了很多年,和它一起睡覺,和它一起吃飯,和它開玩笑,聊天。”所以呂克·貝松終究是要拍狗的導演,他正打開年少的精神行李箱,去調動自己懵懂時代的苦痛。

以痛苦為主題,這不是呂克·貝松的精心策劃,他說他從不會主動考慮觀衆,也從不認為自己精通商業,“觀衆?哪個?什麼時候?哪個年齡段?哪個國家?30年前,我拍了《這個殺手不太冷》,但有些人上周才發現這片。那麼,到底是哪個觀衆?”

他認為自己不貪财,也不圖名,更從未沉迷過好萊塢,隻懂得用心和大腦工作,“我從未學習過任何東西,我沒有上學,沒有去商學院。你知道,我拍電影是因為我是一個藝術家,這是我想做的所有的事情。”他同時也真心對超英電影不感冒,堅信《狗神》強過漫威電影10倍,渴望有一天大家都能意識到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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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當前混亂的互聯網觀點,錯綜複雜的信息碎片,大量無法躲閃的政治正确和總令人招架不住的群體無意識,都讓苦難在解決它本身的問題時産生了更多新問題,讓傳統支離破碎,讓新事物轉瞬即逝。對此,呂克·貝松隻信守一件事——“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更深處應該感激自己還活着。”

第一導演(ID:diyidy)在平遙影展期間采訪了“還活着”的呂克·貝松,抛去導演的身份,他仍是一個老小孩,倔強,天真,藏着一些心事,但又不吝啬輸出自己的觀點,有怼的勁,也有擁抱的需求。

臨走時他不忘再言傳身教一番,用食指點了點記者的心窩和腦門,那意思是——活着,用你的心和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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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苦難魔箱藝術家把青年時代的痛苦放進行李箱,需要的時候打開用,用完了再關上

第一導演:這部電影在精神層面是關于痛苦的,你現在直接面對的痛苦是什麼?

呂克·貝松:每個人生活中都會有痛苦。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我經曆的痛苦比大部分人都少。但是我能看到以及感受到其他人身上的痛苦。

第一導演:當前世界戰火四起,它在日常中會困擾到你嗎?

呂克·貝松:是的,當然,但讓我們坦誠一點,世界各地的戰争已經存在了超過大約300萬年了。你知道,人類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為了金錢或權力而戰鬥,然後人們因此而受苦。

所以這並不是新鮮事,沒有什麼戰争是新的。我認為今天使它更加不同的是,因為我們經曆了長時間的和平,所以我們不再習慣戰争。

第一導演:在你看來,苦難的起源是什麼?

呂克·貝松:愛的缺失。愛是一輛汽車的燃油,如果沒有燃油,汽車就不能開動,孩子需要更多的愛。

第一導演:說起孩子,你的童年時代容易得到愛嗎?

呂克·貝松:其實正相反,我有一個非常孤獨的童年。

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從3歲到8歲的時候,我非常孤獨,我有一隻名叫蘇格拉底的狗,它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和它度過了很多年,和它一起睡覺,和它一起吃飯,和它開玩笑,聊天。

所以間接地說,這可能對我如何在片場與狗打交道産生了影響,哈哈哈!這就是為什麼《狗神》這部電影會拍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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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孤獨對你這次《狗神》甚至是以往的創作都是正向的嗎?

呂克·貝松:我認為無論你年輕時發生了什麼,如果你曾經遭遇過痛苦,你必須把它們都放進一個行李箱裡。然後,當你長大後,你必須學會如何關閉這個行李箱,隻在需要創作時打開它,但之後要再次關閉它,否則你無法生活下去。重要的是,一個成年人,要掌控這個行李箱,而不是讓它控制你。

有趣的是,一個演員做的事情和我剛才的形容完全一樣,當這個演員在扮演一個角色時,你知道,他打開了他的行李箱,利用裡面的一切來扮演角色。但當我說“卡”,他回家的時候,他必須關閉他的行李箱,否則他會感到不快。其實這個演員在他的表演上隻是學習如何做到這一點,僅此而已。

幾乎所有人都擁有行李箱,大多數人把他們埋起來了,隻有藝術家在使用它,打開又關上。

02、符号論調你們試圖挑選一些要點並聯系起來,但我真的沒想這麼多

第一導演:那現在你拍電影還算是在冒險嗎?

呂克·貝松:拍電影不是一個去讨論舒适區的問題。我認為創作首先是為了嘗試定義自己并與他人分享。

創作是一份禮物,它實際上是把一些表達送給別人的行為,我認為這是非常慷慨的。

第一導演:你最初出現在行業裡時,是對法國先鋒電影的一種反叛,這種反叛現在還存在嗎?

呂克·貝松:我並不太操心這件事,挑戰別人並不是我的任務。我隻是在這裡表達自己的一個想法,藝術的豐富性在于有畢加索、莫迪利亞尼這樣非常不同的藝術家,而這種多樣性才是關鍵,正是因為它們不同。

這部《狗神》也沒有試圖挑戰任何人,如果你說我的電影今天看起來比法國電影更主流,你确定不是法國人試圖追随我所做的嗎?坦率講,我沒有看到現在任何一部法國電影像《狗神》。

第一導演:說到《狗神》,這次又出現了夢露的元素,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還會借用這個靈感?夢露對你來說是符号化的,還是更接近一個真實具體的人?

呂克·貝松:我拍過20部電影,然後在其中兩部電影中出現了瑪麗蓮·夢露,我不認為這可以成為一個總體的事情。(沉思片刻)有趣的是,我甚至都忘了我在《這個殺手不太冷》中出現夢露的這一點。

你知道,在《這個殺手不太冷》中,有角色扮演了瑪麗蓮,但也扮演了約翰·韋恩、麥當娜、查理·卓別林,所以夢露就是一個衆所周知的形象。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

而在《狗神》中,主角道格拉斯是一個藝術家,他是一個演員,隻有當他扮演別人時,他才感到自己還活着。

但不幸的是,他唯一能扮演的角色是那些不太“活躍”的人,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可以演繹伊迪絲·琵雅芙或馬龍·T·裡格斯,你知道,因為他們是不太“活躍”的人。他不能演那些動作太多的人,所以瑪麗蓮沒有什麼特殊的象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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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那舞台劇這個形式呢,包括之前《第五元素》《星際特工》這樣的科幻大作也有這種場景。

呂克·貝松:事實上,大多數時候,你們試圖挑選一些要點并聯系起來,但有時兩部電影之間相隔15年之久,所以,沒有具體的原因,這種想法對我來說太奇怪了,因為我從來沒有過多研究我的電影,比方說,《星際特工》中的那個夜總會場景是由編劇在1971年設計的,而《狗神》中的場景是幾個月前的,所以兩者之間相差了大約60年,很難将它們聯系起來。

在《這個殺手不太冷》裡裡昂在洗澡,在《狗神》裡道格拉斯在洗澡,那我和水的關系是什麼,是什麼呢?《碧海藍天》也有很多洗澡的鏡頭。

第一導演:《阿黛拉的非凡冒險》也是……

呂克·貝松:當你是一個個體時,大多數時候,你喜歡相同類型的事物,你對相同類型的笑話笑得出聲。所以,當你觀看了我這20部電影,你可能會看到一些對于你來說的類似之處。但是,在一段時間内,盡管我一直在進化,但我作為一個人類始終還是我自己,所以,可能會有某些東西比你察覺到的更吸引我,而不是更吸引你。雖然這都是同一個人拍的。

你看,當我來中國時,所有的房屋(指平遙古城)都不一樣,但我感覺它們都有一個靈魂。我會認出這是中國,因為它們有着相同的東西,即使它們是不同的。

03、大藝術家《狗神》比漫威好看10倍

第一導演:你會在主觀上意識到自己的創作喜好和更多的觀衆相符嗎?

呂克·貝松:觀衆?在哪?什麼年齡段的?哪個國家的?30年前,我拍了《這個殺手不太冷》,但有些人上周才發現這片。那麼,到底是哪個觀衆?你知道嗎,這完全沒有聯系。實際上,你對此就沒有線索。

有時候你寫出來一個劇本,要等五年後才做出來。所以,考慮觀衆?這是不可能的。你甚至不要去嘗試了解觀衆,做你必須做的就好,按照你的心和大腦的感覺去做。

然後就是希望。希望有些人,在某個地方,以某種方式,會喜歡這部電影。

第一導演:那你作品裡公認的商業性是怎麼建立起來的?

呂克·貝松:如果商業是一種能夠被理解和控制的廣告元素,那每部電影都會獲得成功。

你知道,發明輪子的那個人,他沒有對自己說,哦,這是個很商業的點子。

第一導演:突然想起來一事,在《世界大戰》裡,湯姆·克魯斯被巨型外星機器吸了進去,又被市民拉着他的腿拽了出來,這時候他從嘴裡吐出來幾個手雷的保險栓,然後外星機器炸毀,這個情節跟《這個殺手不太冷》裡讓·雷諾最後與加裡·奧德曼同歸于盡一樣,感覺是斯皮爾伯格在某種程度上緻敬你。但也說不好,可能這個點子是湯姆·克魯斯的,畢竟他之前請過讓·雷諾演《碟中諜1》,所以……

呂克·貝松:啊,我看過《世界大戰》,我看過,但你說的這個場面我都不記得了。如果确實是斯皮爾伯格緻敬了《這個殺手不太冷》,我會非常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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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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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殺手不太冷》

第一導演:但你有沒有察覺到,現在連好萊塢主流商業片都開始集體下滑了。

呂克·貝松:什麼好萊塢?(拿我和他們比)我感到很受傷。

你知道,我一生中從未由美國工作室制作過一部電影,我不着迷好萊塢,也不着迷錢。

我從未學習過任何東西,我沒有上學,沒有去商學院,我寫劇本都是手寫,我從17歲開始就這樣做了,我是用我的心和大腦制作電影。

在電影的曆史上,最好的電影永遠都是一場制作的惡夢,通常被很多制片廠拒絕。如果社會如此卓越,以至于你甚至不再相信有人誠實到用心去拍一部電影,那不是我的錯。我拍電影是因為我是一個藝術家,這是我想做的所有的事情。

第一導演:其實我想問怎麼看漫改電影今年不行了這個現象。

呂克·貝松:在我的大腦裡,《狗神》比漫威好看10倍,我的願望就是,《狗神》的觀衆比漫威多,但那僅僅是我的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罷了。

所以電影是我最珍貴的榮幸,在電影院時,觀衆們看着我的電影,我看着他們,看到有些觀衆哭泣,這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大的榮幸。

04、世界叠代向一個三歲小孩展示達芬奇作品,他不會在乎的,但也許到了50歲,他可能會欣賞它

第一導演:你會覺得自己身處在當下碎片化的世界裡而感到嘈雜嗎?

呂克·貝松:不,我們是這個世界發展的見證者,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更深處應該感激的是自己還活着,還能看這場show。

第一導演:比方說,你會意識到tiktok正在改變觀衆對影像信息接收的習慣和效率,那種過于時效的狀态對情感造成了劇烈的沖擊,你會為此對自己電影的形态産生顧慮嗎?

呂克·貝松:不,我認為我們必須非常清楚地區分兩件事。有一些藝術家在制作電影、繪畫、音樂、藝術、書籍,對吧?藝術家基本上從300萬年前就開始表達自己了,對吧?他們表達自己,這永遠不會改變。藝術家必須有權以他想要的方式去表達。

那麼現在,人們如何觀看或消費藝術,這不是藝術家的問題,完全不是。我可以告訴你,四個世紀前的達芬奇根本不知道有些中國遊客會在法國看他的畫。因為這不是他的問題,他的問題是創作這幅畫。

如果你向一個三歲的小孩展示萊昂納多·達·芬奇的作品,展示《蒙娜麗莎》,這個孩子不會在乎的。但也許他活到50歲,他可能會欣賞它。

第一導演:所以短視頻僅僅是傳遞傳統藝術的一個渠道?

呂克·貝松:是工具在變,互聯網、tiktok,都無所謂,但藝術依然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保護人們的藝術。就好像食譜流傳下來,讓現在的人可以吃到傳統的食物,同時年輕人也喜歡吃芝士漢堡,這沒什麼問題吧。

生活在變,沒關系的,但我們要保護藝術,藝術無處不在。你看這平遙古城,看這一磚一瓦,小孩,年輕人就在這古城的藝術之間玩着手機,沒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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