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午餐》由cult片大師大衛·柯南伯格執導,于1991年上映,改編自垮掉派小說家威廉·巴勒斯的同名小說,講述了一個嗜好嗑殺蟲藥的作家在寫作與嗑藥的幻覺經驗中再也難以分辨現實世界與迷幻世界的故事。

這部極具奇觀性的電影展現了一系列荒誕不經的事件:打字機打字機異化成甲蟲,用肛門與作家交談,掌控作家思想使他殺妻。本片又集cult片各元素于一體:吸毒、販毒、同性戀、間諜、性倒錯,導演在本片提出一個概念:“卡夫卡式的快感”,因本片過于獵奇無法讓我産生快感,我願稱之為卡夫卡式的戰栗。

要理解這部怪異的電影,首先要了解《裸體午餐》這本自傳性的小說,作者巴勒斯最愛的作家便是卡夫卡,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人的肉身與心理在人際與社會的影響下逐漸被異化,人不再可能作為真正的人而存在,巴勒斯對此感同身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二戰的恐懼似乎已經走遠,但戰争過後人們心靈上巨大的創傷和空白無法用新的理想和鬥争目标填補,隻能借助藥物來對抗時代的荒謬。在此背景下,巴勒斯受艾倫·金斯堡公寓窗外層層疊疊的曬衣服繩子、金屬樓梯、纏繞的天線的啟發下構想出了一個名為“區間帶”的未來城市,它由一個個金屬網格連接而成,形成一個由小巷、通道、廣場和隧道組成的巨大迷宮。巴勒斯賦予這個城市一種震動,類似昆蟲振翅的頻率,酷兒、瘾君子和酒鬼活動其間,這就是《裸體午餐》創作的主要背景,也是電影改編的基石。

柯南伯格改編的電影無意直接展現“垮掉的一代”淫亂堕落的生活,而是借助小說與現實迷人的同構性,虛構了另一個瘾君子作家,不但具有卡夫卡式的意識流的詩意,也是對作者創作過程傳記性的再現。在現實生活中,巴勒斯與妻子吸食海洛因後用開槍打頭上的蘋果作樂,槍支走火,巴勒斯成為了殺妻者,使他終生陷入掙紮。在電影中,玻璃瓶取代了真實事件中的蘋果,作家在殺蟲劑的迷幻作用下經曆了兩次開槍殺妻,形成了一個絕望的閉環。

影片中撕開女性面具的男同性戀特工似乎暗示着現實中的艾倫·金斯堡,在《裸體午餐》寫作期間,金斯堡扮演者巴勒斯的知己、合作夥伴和編輯的角色,這種密切的關系很快發展成一種感情,巴勒斯稱之為“Schlupp”(融合)——兩個人合并成一個實體,并通過融合進入另一種狀态。這種融合并非一個主宰另一個,而是“進入對方身體,共用肺呼吸,共用眼睛看,獲悉他的五髒六腑和生殖器”,這大概率就是影片中雌雄同體雙面特工的設定來源。

影片中作家與另外兩位朋友在餐館的談話更是一次對“垮掉的一代”的緻敬。影片中的作家認為寫作應該根除一切理性,這正是對巴勒斯“Cut-up”(寫作切割)的一次緻敬。寫作切割是巴勒斯獨創的一種寫作方式,指将字句切開再重組,類似拼貼藝術,這樣毫無邏輯的描寫貫穿《裸體午餐》全書。巴勒斯認為這樣的寫作可以幫助他對抗“惡靈”,也就是理性。理性鉗制了人類的想象力,理性的思想是一種外太空的病毒,一直在尋找宿主,人類之所以寫作是因為自身難逃肉身的死亡,卻能用文字讓思想不死,而巴勒斯所做的就是把這種病毒拆卸重組,直到文字失去意義為止。而影片中作家的一位朋友主張寫作應保持真實和直觀,不做任何修改,他提出“最誠實、最原始、最真實的想法就是最好的想法”,這正是現實中巴勒斯的好友、垮掉派作家傑克·凱魯亞克的座右銘。

同卡夫卡的小說類似,柯南伯格的改編也具有許多寓言性的情節。《裸體午餐》中打字機突變為一隻巨大的甲蟲,這一意象直指卡夫卡《變形記》中同樣變成甲蟲的格雷高爾,當作家開始對市場上曬幹的屍體心生憐憫時,這種心靈上的異化也直指格雷高爾在家人的梳理下對甲蟲化對自己産生身份認同。同樣,這台擁有自我意識,甚至暗示與誘導作家吸毒、殺妻的打字機,也直指卡夫卡《流放島見聞》中殺死軍官的行刑機器。可以說由卡夫卡到威廉·巴勒斯,再到大衛·柯南伯格,他們的作品在為人們闡釋中設置的障礙是一脈相承的,這些寓言性的情節晦澀又神秘,迷宮一般充滿魔力。

西班牙電影大師布努埃爾曾表示:“電影是個惡毒的媒介,有時候看電影就像遭受一次強奸”,熱衷于将昆蟲變異成怪物的大衛·柯南伯格确實給予了我感官被強奸的體驗。作為肉體恐怖類型電影的代表導演,柯南伯格毫不吝啬地在《裸體午餐》中展現自己扭曲的情色幻想。作家與妻子纏綿時打字機勃起的性器官搖搖晃晃、分泌粘液,突蹿出一隻長着人類屁股的百足蜈蚣撲在二人身上做着活塞運動,下一個鏡頭穿着皮靴的男扮女裝同性戀特工把教鞭抽在妻子胳膊上,性倒錯的要素過多,完美滿足了導演的惡趣味,正如影片台詞“那是詩意的興奮,是卡夫卡式的high,讓你覺得自己像隻甲蟲”。

相信柯南伯格的壓抑在《裸體午餐》中得到了絕對的釋放,他将腦海中所有瘋狂惡心變态情色扭曲的幻想一并爆發出來,從此放下對這種肉體性的、生理性的變異的情節,轉而開始探索心理的畸變,創作了諸如《蜘蛛夢魇》《大都會》這樣的影片,《裸體午餐》也因此堪稱他創作生涯的一部分水嶺式的電影。

我已經過了那個迷戀cult片的階段,回頭再為如此邏輯混亂、粘液直流的電影寫影評時直犯惡心,人類難免對自身形體的破壞和生理上的變異産生恐懼,即“卡夫卡式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