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影片《沖撞》在長春電影節展映。導演盛志民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深度參與中國搖滾、先鋒話劇和獨立電影的黃金歲月,對青年的精神狀況有着細緻觀察。從《心·心》到《再見烏托邦》,再到《沖撞》,他的鏡頭下,“零零後”的青春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采寫 |新京報記者 徐悅東

初次見盛志民,是在2019年夏天。他穿着黑色T恤,戴着黑框眼鏡,頭發花白,卻沒有一絲蒼老的感覺。在路上,他或許會被别人錯認成坂本龍一。在中國搖滾樂紀錄片《再見烏托邦》十年重映的映後分享會上,他與影評人衛西谛回顧了中國搖滾樂的變遷史。正如片名說的那樣,《再見烏托邦》記錄了千禧年前後中國第一代搖滾人如窦唯、張楚和何勇,他們在商業、互聯網大潮沖擊下的迷茫和無措。

今年12月21日,《沖撞》在第16屆中國長春電影節的“影譚”單元展映,在影片的映後座談裡,導演盛志民和衛西谛再次進行了對話。這次,盛志民将鏡頭對準了當下的年輕人。正如片名說的那樣,劇情片《沖撞》描繪了兩個冰球少年的“沖撞”——這是階層、地域、觀念和理想的“沖撞”。從記錄“六零後”“七零後”搖滾青年的彷徨,到《心·心》剖析“八零後”女青年自主的性意識,再到《沖撞》“零零後”年輕人的精神狀況,随着時代變化,盛志民試圖把握每個時代年輕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徘徊,記錄下年輕人最純真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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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志民導演

盛志民的新片《沖撞》是以中國冰球運動為背景的青春片,跟許多人想象中的體育勵志片不同,片裡沒有“打怪升級”式的爽片套路,也沒有不斷煽情的“超燃”逆襲,更沒有“鯉魚躍龍門”式的夢幻結局,這是一部關于成長的電影。東北傳統體校練冰球的小博,來到了北京的冰球俱樂部打球,與他的“富二代”隊友發生了碰撞。在觀念、理想和世界觀上,小博與他的隊友格格不入。這時,小博遇見了隊中同樣熱愛冰球的子昭,并成為了好朋友。他們在情誼和價值觀上的“沖撞”構成了影片最大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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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撞》劇照。

正所謂“現實具有雷霆萬鈞之力”,《沖撞》劇作上流露出來的真實質感,讓這股張力變得更強,也讓人物更具感染力。在我個人對華語電影的印象中,這或許是描繪所謂的“富二代”群體形象最真實的電影,沒有許多國産片中對富裕階層不切實際的意淫和刻闆印象。在采訪中,盛志民提到,在河北阿那亞放映之後,有位來自北京順義的女孩感謝他,因為她覺得終于有一部電影能不偏不倚地把他們這個群體搬上銀幕。

這回見到盛志民,他依然一身素色打扮,雖然年過半百,但他内心依然是個熾熱的搖滾青年,“好玩兒”是他口中最常出現的詞。生于1969年的他早年玩過搖滾,跟孟京輝玩過先鋒話劇,跟賈樟柯和陳果拍過電影。2002年,他拍出電影長篇處女作《心·心》。2006年,他的電影長篇《浮生》入圍洛迦諾國際電影節。他在2008年拍攝了搖滾樂紀錄片《再見烏托邦》。後來,他與甯浩共同開啟壞猴子七十二變計劃,成為七十二變計劃核心制片人,并發掘出了文牧野等優秀青年導演,推出了大家耳熟能詳的《我不是藥神》。

作為一名“六零後”,盛志民是如何跨越如此大的代溝,去理解當下年輕人的世界的?在他對各代年輕人的觀察裡,“零零後”年輕人的精神狀态有什麼樣的變化?對于中國電影市場來說,我們需要什麼樣的青年導演?趁着這次《沖撞》的放映,我們與盛志民聊了聊青年與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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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撞》劇照。01

“不惜一切地赢vs團隊協作”兩種價值觀背後,是兩個世界的碰撞

新京報:你這次為何會選擇拍攝體育青春題材的電影?為何考慮拍冰球這個題材?你是如何了解這些打冰球的孩子們的生活的?

盛志民:這要從壞猴子七十二變計劃說起。文牧野、申奧、王子昭、曾贈、沙漠都是我幫壞猴子找的。2015年,我去北京電影學院做金字獎的評委,我在那看了一些年輕編劇和導演的短片。我發現有幾個年輕導演拍得特别好,當時就推薦給一家電影公司的老闆說,“咱們做點新導演的項目”,那時正是IP盛行的年代。在公司的内部會上,我給他們放了文牧野的《battle》、申奧的《我不勇敢》,但他們并沒有什麼反應。兩三天後,我給甯浩看了這些短片,我們倆一拍即合,決定做壞猴子七十二變計劃。

當時,有一個很類似《棒!少年》的電影項目。在北京南城,有位棒球教練招了一些打工子弟組了個棒球隊,他們的棒球隊一路打到了美國。當時,這個項目在一家電影公司手上。我跟他們說,最好的體育片來自“true story”,美國的很多體育片都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後來,這個項目沒能繼續合作,我們沒法拍棒球題材了。

棒球拍不了,我們可以拍冰球。冰球速度快、又有沖撞,規則還允許直接打架,這多好看!我把冰球這個概念給了一位年輕導演,導演去東北調研回來後,寫了一個故事大綱。他的故事偏勵志方向,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後來,這位年輕導演放棄了這個項目,但我對這個項目念念不忘。這可能因為我是個體育迷,上過體校,是國安隊的球迷。在2017年和2018年的時候,我趕上了中國電影熱錢的尾巴,拿到了投資。

在拿到投資之前,我自己去東北調研。我幾乎認識東北冰球隊的全部小孩。當時全中國就三個冰球隊: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這三個隊屬于标準的舉國體制。那時,北京開始出現冰球俱樂部。當時還成立了幾家俱樂部,希望能借此改革,促進中國冰球的發展。

以前,在傳統的舉國體制下,練球的孩子能從少年隊、青年隊一層層選入國家隊。拿了健将證後,他就可以保送上大學,上大學後的工作包分配。在市場化之後,大家可以選擇當職業運動員,沒準還能去打NHL(北美的國家冰球聯盟),這直接打散原來的體制,也改變了冰球的業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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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撞》劇照,主人公小博。

在2016-2017年齊齊哈爾舉辦的冰球錦标賽中,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和市場化的北京隊進行比賽。在北京隊與東北某支球隊的比賽中,北京隊隊員家長們在現場大聲助威,就像在NHL現場一樣,那群東北家長則在默默看球,這個場景把我樂壞了。在那場比賽裡,一位北京隊的隊員還被打了,當然,冰球是允許按規則打架的,但他們肯定帶着氣打的。這個場景讓我決定要拍《沖撞》這部電影。我花了一年時間,跟北京冰球俱樂部的家長們聊天,也跟孩子們聊天,我基本上把打冰球的北京小孩們都認全了。在這之後,我回來寫劇本。所以,《沖撞》中的很多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沖撞》中東北體校發生的那些事情都有真實原型的。在《沖撞》中,東北的基層教練告訴小博,世界隻記得進球的人,不記得傳球的人。這是教練人生中最後明白的道理,這也是他淪落為基層教練的原因。他覺得小博是好苗子,因此要告訴他,一定要抓住一切機會射門,不要給别人做嫁衣,隻有這樣,你的人生才有機會赢。隻有不惜一切地赢,小博才有機會赢得全世界。這是底層對世界的看法,也是他們的成功學。若他們赢不了球,他們就什麼也不是。

新京報:他們的世界觀是優勝劣汰的,要用一切手段往上爬。

盛志民:對。小博帶着教練的這句話來到了他的新世界——北京,結果他發現,這些“富二代”的邏輯跟他完全不同。北京的冰球俱樂部裡十分講“teamwork”,大家要懂得分享球。這其中埋着兩條鄙視鍊:俱樂部的外教對子昭媽媽說,打冰球要“follow your heart”。子昭媽媽覺得老外的想法太簡單了——我們有我們野蠻生長的規則,别給我講“白左”那一套話術。“隻有成功才有機會”的價值觀和團隊合作的普世價值觀發生了嚴重的沖突,這讓小博活得非常擰巴。其實小博不知道,這兩條信念完全是來自不同世界的規則。

新京報: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理解,男二号子昭雖然富有,但他是真正熱愛冰球的。

盛志民:現實中有很多在俱樂部打冰球的小孩都很喜歡打冰球,但他們非常清楚,自己在長大後不可能繼續打冰球。在《沖撞》裡,在俱樂部打冰球的孩子們肯定熱愛冰球,但他們很早就決定不打球了。片中有一位叫丹尼爾的男孩,他全身都穿着名牌。他說他們其實都想成為職業冰球運動員,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打球是為了未來出國讀書能夠加分。

有一些家長送小孩打冰球是為了鍛煉他們的性格。那些有錢人知道,世界是殘酷的,他們得讓他們的小孩從小有能跟人打架的勁兒。這話是某個冰球隊家長親自跟我說的。

新京報:練冰球也算富裕階層的某種素質教育。

盛志民:冰球日常訓練是很貴的。對于子昭來說,他有很多條路可以選,但對于小博來說,他要擺脫他的命運,就隻能成為冰球明星。子昭也想成為冰球明星,他跟家裡為他做的選擇做對抗,但最後他也拗不過家人。

所以,小博和子昭兩人的友情是模糊的,小博似乎能夠替代子昭完成夢想。但這其實挺殘酷的,在某種意義上,小博是不是子昭的一匹馬呢?(編者注:在《沖撞》中,子昭說他最好的朋友是馬術課的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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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撞》劇照,子昭和他的馬。

當子昭決定放棄冰球的時候,他的天真夢想就轉移到了小博的身上。雖然小博有所反抗,但還是接受了子昭的饋贈(編者注:為了小博能打首發,子昭幫他換了教練,并幫他出國訓練)。小博終究還是“跪”了,因為他不“跪”,他的夢想是沒戲的,這一“跪”也讓這兩個男孩完成了從少年到青年的成長——他們接受了這個社會規則。小博的朋友早已經非常熟悉商業規則了,知道怎麼靠冰球掙錢。子昭從小的教育也早早讓他明白這個世界的規則。孩子們會問,你們不知道爸媽送你來這兒是做什麼的嗎?你們以為你們真的能去NHL嗎?這群孩子對現實其實是非常清醒的。通過這個電影,我希望拍出這一代“零零後”青少年的生存狀态。

02“零零後”很早就認清了這個世界的規則,但他們經常不知道該怎麼辦

新京報:在《心·心》中,你可能拍的是“八零後”的生活狀态,《再見烏托邦》拍的是“六零後”的生活狀态,現在拍的是“零零後”的生活狀态,你覺得這幾代人的生活方式和觀念有什麼樣的異同?你是如何跨越那麼大的代溝,去理解當下少年的精神世界的呢?

盛志民:我發現“零零後”這代孩子很早就認清了這個世界的規則,不過,他們經常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們就像困獸在籠裡橫沖直撞。對我們“六零後”這代人來說,當時我們存在着許多情感的出口,比如搖滾樂和實驗戲劇、獨立電影,社會還有很多的可能性。

我覺得《沖撞》這個題目本身就很有搖滾勁兒。我們這代人被搖滾樂砸了腦袋,搖滾是騙不了人的。我不知道我為何老拍小孩,可能少年眼神裡,總有一種東西能打動我。我拍《心·心》是因為那個時代的“八零後”女孩對于身體的自由掌控讓我特别震驚。她們可以選擇睡你,但她們睡你并不代表她們被淩辱了,而是她們自己的選擇。

在我拍《再見烏托邦》的時候,我回顧“六零後”和“七零後”的青春。那個時候,我們還在追求烏托邦,後來商業和市場改變了我們的命運。何勇現在還在精神病院裡。2009年,何勇拍着自己的胸口說,我這兒的東西出不來了。那時,何勇經常說,我要賣彩玲,但錢沒有給到我。《再見烏托邦》中的一個小孩說,我也要賣彩玲,我簽了一家獨家代理公司,但公司沒有宣傳。何勇他們不懂的唱片商業邏輯,卻能在一個小孩嘴裡被輕易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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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烏托邦》劇照,何勇。

在我剪完《沖撞》後,我總覺得還差一口氣,我就從虛構故事回到現實當中。光觀察是不夠的,在影片結尾,我把對演員們的采訪放了上去,這些演員的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處境,表達了我對真實的态度。我找了一個攝影師給他們拍照,讓他們描述他們的青春。這個影片結構是不合常規的,可能因為我體内還存留着這代搖滾人的混蛋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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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撞》劇照,小博。

新京報:你剛剛說的“六零後”,生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可能還有比較單純的環境,所以相對比較單純一些。

盛志民:不隻是單純,當時我們沒有那麼卷。主要是現在的孩子太卷了,要抵抗的東西比我們那時多多了。那時,我們這幫人覺得錢不重要,生活得自由自在就好。其實,青春永遠是單純的,但現在的孩子要面對的壓力和束縛實在是太大了

03

兼顧創新和商業性的“中間”層電影越多越好

新京報:據你對當下中國青年電影的觀察,你覺得中國青年電影人的作品大體呈現出一個什麼樣的面貌和氣質?你會希望更多什麼樣的電影出現?

盛志民:如今電影行業最大的問題是越來越不多元化。真正有自己世界觀和美學觀的作者是很少的。當年,賈樟柯、婁烨、王小帥都有自己獨立的世界觀和美學觀。現在,一名青年導演,要麼走電影節的路徑,要麼與大公司簽約。在電影節裡,大量青年導演在功利的目的下創作,真正有自我意識的創作是不多見的。如今最缺的電影其實是類型片。《揚名立萬》《誤殺》《雄獅少年》《愛情神話》這樣的類型片的票房之所以會起來,是因為我們太缺這樣的标準類型片了。

我希望年輕導演能在這個環境中選擇自己的道路,這能夠豐富中國電影市場的多元創作。中國電影市場夠大,而且現在還沒有什麼“鐵闆”,年輕導演還是有機會的。

《沖撞》這樣的電影一定不是主流的,真正的主流電影應該在标準類型片的框架下創作,還兼有一定的創新性。我覺得《雄獅少年》特别有意思,這是一部故事非常套路的電影,但它有非常新穎的地方——在國漫中,我們很少能看到聚焦于底層,還是廣東的現實主義題材。我希望類似《雄獅少年》這樣的中間層的影片能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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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獅少年》劇照。

新京報:你說的“中間”是指兼顧商業性和創新性?

盛志民:比如,《揚名立萬》裡有劇本殺的創新點,還符合一般觀衆的觀影習慣。因此,《揚名立萬》能獲得市場票房上的成功。當然,電影市場最好還是要存在獨特電影的空間,但中間層是中流砥柱。目前而言,中國電影市場并不處在最好的結構當中。但這些年我看到了一些變化,我們有了《揚名立萬》《誤殺》《我的姐姐》《少年的你》《雄獅少年》這樣的中間層電影,年輕導演慢慢找到了一個适合自己的發展路徑。照着這個趨勢,這樣的電影越來越多,電影市場就能維持住。在電影市場維持住後,才可能保證出一些與衆不同的影片。

如今,資本變得清醒了,電影觀衆是用腳投票的,票房是無法操控的,市場環境是公平的。中國有個厲害的地方在于,電影上映第一天口碑就出來了,觀衆有自己的判斷。一部電影的票房要是賣得不好,要麼是口味小衆,要麼是拍得不好。如今,作者電影實在太卷了,我覺得很多的作者電影本身就不達标,攝影機是不會撒謊的。近幾年的作者電影中,我比較喜歡《小偉》,我覺得導演很真誠。

04《導演請指教》連最起碼對導演的尊重都沒做到

新京報:我采訪《小偉》導演的時候,他曾跟我說,他很羨慕法國的導演,因為法國有很多這樣的小品。

盛志民:在法國,一個年輕導演從第一個短片到第一個長片的平均間隔是十年。一位年輕導演要出道,基本上要拍三部短片。而且,這三部電影都要獲得國際A類電影節的認可。同時,他們還要持續完善長片劇本,這樣才能拿到投資。

我們的導演太幸福了。其實,全世界的藝術片都沒人看,法國也一樣,隻是法國政府出錢扶植藝術電影。我覺得他們沒什麼可羨慕的。不過,法國會有一些電影院,會長線地放一些藝術片。

新京報:你看《導演請指教》了嗎?怎麼評價這部争議極大的綜藝的?

盛志民:這綜藝太可怕了。我可以公開地說,不管導演拍得好還是不好,都必須獲得尊重。電影是多元化的,是該受到尊重的。你不能為了收視噱頭而不尊重導演。這個綜藝連最起碼的尊重都沒做到。現在,有些小孩稱自己是“飛機場”——這是畢志飛粉絲的名稱。他們之所以支持畢志飛,就是想反抗節目中大家給畢志飛貼标簽的霸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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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藝《導演請指教》中的畢志飛。

電影行業最大的問題在于,它不按照規律行事。每個導演都有他成長的規律,導演應該自然而然地成長,而不是被一個機構、資本、綜藝等奇怪的外力介入,強制改變他們的發展路徑,這些外力實際上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當然,有些導演和這些外力形成了共謀關系。這個共謀關系改變了一個導演的成長路徑,也改變了行業生态。我希望這種純粹的外力能夠減少,導演要通過自己的創作一點點獲取資源,再獲得新的創作機會,而不是以一種運動式的方式來獲得發展。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采寫:徐悅東;編輯:走走;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