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爾·庫斯圖裡卡是一位具備豐富想象力和強烈黑色幽默感的導演,本片也不例外地表現出他的特色風格。筆者以為,想象力和黑色幽默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兩者本質上都是創造力的體現,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痛苦是創作的土壤”,命途多舛的巴爾幹半島正是一片痛苦的土地,南斯拉夫人民需要發揮想象力,用黑色幽默去解構生活的不幸,才能勉強熬過艱難苦厄的時期,生活在陰溝反而更應仰望星空,這種苦中作樂的本領在本片中體現得淋漓盡緻。

人民歌頌鳥、天空還有婚禮,是在贊頌愛情,贊頌動蕩時期的美好事物,庫導在他的小說中聲稱“我拍的所有電影都是愛情故事”,很多人對此持反對意見,認為他的“三闆斧”電影更應被稱作是戰争片;在筆者看來這種觀點實為謬誤,如果說創作者一生中必将有一個主題,現在隸屬塞爾維亞的庫導的主題就是“曆史上有一個國家叫南斯拉夫”,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讓世界記住他的出身,記住他的民族,“我身在曆史何處”的困惑盤旋在他的土地上太久太久,人民的身份認同在曆史中消弭,下面筆者将從“意象”的運用角度切入,來窺見這種困惑,分析庫導這封時隔多年寄給南斯拉夫的情書:

...
這幀有《流浪者之歌》結尾的感覺一、運轉混亂的舊鐘——時間停擺

影片伊始就展示了這個奇妙的老物件,它的運轉十分混亂,指針動不動還會脫落,“時鐘”作為關乎“時間”的意象是老生常談的了,而“舊鐘”的意義在于這是一段已經過去多年的曆史,奧匈帝國時期的舊鐘仿佛講述着過去在塞爾維亞“咬人”的故事,庫導也在“基于三個真實事件和一堆奇思妙想”把“南斯拉夫存在過”娓娓道來。

就像婚禮前舞會上演奏的歌曲唱到“我們成了沒有身份的人”,南斯拉夫人民經曆過時間的傷害,自己的手掌被留下血痕,到頭來卻迷失了一切認同感,哪裡都是異鄉。斯拉夫民族是一個“被網住的民族”,在影片臨近尾聲時,兩人被網在水中靜止,意即斯拉夫民族被網在曆史的長河之中,不是一個逗号,而是一個頓号,短促而惶然,他們被吊懸在半空中,屬于他們的時間仿佛就此停擺。

...
會咬人的鐘
...
Original Soundtrack of on the Milky暫無評分Stribor Kusturica / 2017

( 本片的原聲帶很好聽,适合作為鬧鈴。)

二、不合邏輯的動物——理性出走

在《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中,觀衆可以看到包括且不限于的動物奇觀有:豬血泡澡的鴨子、喝牛奶的蛇、吃橘子的熊、照鏡子生蛋的雞、扇翅成風的隼……

精神錯亂的動物背後是精神錯亂的人民,這個民族的理性已經在戰争中走失,更值得反思的是人與動物尚能稱兄道弟(隼),一人一口酥(熊),為何巴爾幹半島上的外來者與原住民同為人類,卻沒有一句交流,代以奪去生命的槍火?被戰争異化的人所見的世界是一個非理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動物們個個身懷絕技,心底與他者和諧共處的欲念甚至能投射到“蛇”這一往往以兇狠暴戾的形象之上,投之以奶報之以命,前來屠殺的士兵毀鐘焚屋,偏偏放過了洗血浴的鴨子,動物得到比人更像人的對待,這是可悲。聖經告訴我們,上帝是牧人,人類是羊群,因人招緻的災禍注定也要由人承受,所以一反常态成了救人之蛇的最終沒有救下送奶工的愛人,人的理性出走,自然對人展開反擊。

...
喝牛奶的蛇
...
同吃一個橘子的熊
...
照鏡子跳着下蛋的雞

三、失而複得的耳朵——記憶縫補

忘記曆史等于背叛。送奶工的耳朵被一槍射下,在《悲情城市》之中,梁朝偉所飾的聾啞人是在曆史洪流中失語的象征,庫斯圖裡卡所飾的原為音樂家的送奶工,并沒有失語,耳朵的脫落與修複實則代表着庫導本人對“講述往事”的堅持,同時這裡可以和影片尾聲出家搭石的情節形成配合。

...
通過搬石來縫補記憶創傷

曆史的車輪碾過去,人的一生顯得多麼短暫,有一種考古的方式是測取化石上的C14含量來推測年代,石頭比人活得更接近永恒,因此出家後的送奶工想以這種形式填滿雷區,記住那段過去。在他決意自殺前,失去羊群的牧人拉住了他,“如果你死了,那有誰會記得她呢?誰又記得你們的愛情呢?”這當然還是一部愛情片,不止關于一個送奶工和兩個女人,更關于庫斯圖裡卡和生他養他的土地,我覺得這也是他本人出演的原因。

縫補耳朵就是縫補記憶,填滿雷區就是填滿心結,戰後重建工作需要聆聽幸存者的聲音,若連親曆者都不站出來講述,試問,有誰還會記得?

...
縫耳朵的畫面看着巨痛就不放了

電影先驅謝爾蓋·愛森斯坦認為最有魅力的是有機體中的“生命灌注”,用基督教的說法叫“靈魂”,黑格爾叫其“理念”,愛森斯坦則稱之為“主題”。縱觀庫斯圖裡卡的影像,他也用獨樹一幟的方式貫徹了他的“主題”,提出“我身在曆史何處”的轟然之問,他愛塞爾維亞,愛南斯拉夫,愛巴爾幹半島愛得深沉,他不願讓他所熱愛的事物變成沒有身份的事物,這是從曆史的深處走來,徐徐分享給全世界的愛情故事。

我身在曆史何處8.6[塞爾維亞] 埃米爾·庫斯圖裡卡 / 2017 / 湖南人民出版社

筆者有幸在《流浪者之歌》映後交流現場提問過庫導一個和“意象”有關的問題,在此分享出來,希望對各位理解他的電影有所幫助。

筆者:庫導您好,根據您的電影和小說來看,好像你十分鐘情于“婚禮”這一意象,請問這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另外,為何您聲稱自己拍的所有電影都是愛情故事?庫:我認為愛情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婚禮又是愛情的重要組成部分,我用這種婚禮這個意象是想提醒大家,在令人沮喪痛苦的日子裡,還是有美好事物存在。

庫導沒有直接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但我想其實透過他的眼睛我們所有人都看見了答案,他所有電影的确都是愛情故事。

謝謝你看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