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就是覺得沒什麼真正地需要調動你的生命經驗去表達的東西,現在更多的是有感受,但是感受不值得去拍電影,充其量就是發個朋友圈就能排解。”

在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的主角唐志軍的精神苦楚消逝在脫氧核糖核酸的宇宙圖景裡時,在電影滿譽下線同時上線流媒體不再晃暈你時,導演孔大山的職業精神困境,才剛剛開始。

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終于想明白了,隻是大家會不明白,唐志軍會不明白。

是的,孔大山做了一個清晰的絕非玩笑的決定——暫時不再當導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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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孔大山你一定會和我一樣,立刻會問:為什麼啊?怎麼了啊這是?

在處女作達成驚人贊譽的時刻,在看上去完美地呈現了青年導演作者表達與商業平衡的結果,一個無比令行業和創作者羨慕的開局,就這樣,選擇離開?

“我們在如此熱絡地交流電影,這個事本身到底是……我開始深刻地懷疑我們一直特别笃定的這個東西它的意義何在。”

大概是在2017年左右,即将經過北電導演系研究生的學業之旅,隻差一部長片作品就完美達成少年時代願景的時候,孔大山突然間産生了一個恐懼的意識——電影對于他來說,失去了作為信仰的光。

而從創作《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前前後後,種種現實遭遇和疲憊,更讓他确定,這束光,對于一個人的真實存在來看,它從來就不夠強大,至少對孔大山自己來說是這樣。

即便你拍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畫面,拍到了出乎意料的牛逼的影像,電影這件事,也沒有再展現從前令他熟悉的,那種武裝萬物的力量。

“那個(指拍到牛逼的畫面)在你整個創作過程中是滄海一粟,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一片沙石堆。”我們都知道,對于廣大影迷來說,《宇宙探索編輯部》明明就是這束光,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個月裡,它真實地照亮了諸多即将對電影失去信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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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但孔大山不能撒謊,他也并不是懦夫,他其實果敢地選擇了躺平,選擇享受現在每天躺得整整平平、物理記憶化地刷着手機的日子。

他不打遊戲了,因為那會投入進一個相對較長的時間,他更不寫詩了,這是和沐浴電影之光類似的可以抛棄的習慣。

他對通過平衡、角力而達到的一種現世下的最周全的自由感到氣餒。

他最大的愚鈍就是他學不會适當的利用功利調解社交的餘地以及唯結果論的進階功能。

他怒相而柔心,他堅持的道理放在現實面前全是矛盾。他在不傷害别人也不辜負别人的情況下積極地遵循着所有基因排列出來的好逸惡勞。他因為從小隻是把文藝信仰當做畸形社交關系的盾牌,而導緻在成年時代面對吃喝拉撒後,看穿信仰本體的同時産生了一切皆是虛無的頓悟。他向往于有趣,但歸納進了普通。他回到了我們生下來就努力去忘記的最大的悲觀——活着好累,這是極端理性推導出來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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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慌,不是說,孔大山不再看電影,也不再拍電影。你用鞭子抽他,拿槍指着他的腦袋,他也許照樣能拍出驚奇的故事。他隻是在我們誤以為很了解他的時候,邁過了電影,坦誠面對了一些真正和自己有關的事情。我相信,孔大山有很多這樣的同類,一定有一大批不同領域的藝能人、同行、同齡人都和孔大山一樣,做出了相同的選擇。為了不讓孔大山的這種認知給《宇宙探索編輯部》帶來誤解,影響到電影發行的流程與市場成績,我決定直到現在,直到電影基本下線,再呈現這場采訪。事實上,這場采訪發生在去年12月中旬,那時北京疫情放開後第一輪确診潮即将過去,雖然聊了海量的電影解讀細節,但我都沒放進文章裡,我當時的主要目的,還是想把孔大山“撈上岸”。但我錯了,我不能幹擾他的想法,我們都不方便幹擾他的想法,他的想法沒有問題,這是面對現實的最精确的做法。

01.疫情使我理性第一導演:我現在北京的朋友基本上差不多了,一輪都快過去了。孔大山:去年跟《流浪地球2》的時候,組裡也是好多人得流感,我也中招了,但那次我印象中我都一星期沒怎麼下床。第一導演:這麼嚴重?孔大山:對。第一導演:确定是流感,不是新冠?孔大山:肯定是流感,因為那個時候都有做核酸的,确定的話就全隔離了,當時組裡全輪了一遍。第一導演:老郭也中招了?孔大山:沒有,包括到現在,他身邊人全陽了,他家裡人,公司的人全都陽了,但是他就沒事。第一導演:我想也是,我知道他,他天生骨骼驚奇,太離譜了。孔大山:對,真的很離譜,關鍵是他還每天都在工作,每天都在跟各種人打交道見面,他公司也是在鬧市區,隻能說天賦異禀,真的是幹大事的人,身體上确實異于常人。你要是讓我去經曆郭帆導演要經曆的這些東西,我可能都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不說别的,連基本睡覺這個事,拍戲的時候,長達半年的時間裡面,他每天就睡兩三個小時,甚至還不到,每天白天工作到半夜收工之後,他還得再去機房盯剪輯,盯完剪輯可能天都亮了,回去洗個澡,躺個兩三個小時,就又出工了。正常人是做不到的,他真的是基因優勢,我隻能是這樣解釋,他就是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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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你在生病這兩天,有什麼想法嗎?三年了啊,起初是疫情影響了開機,當然後來也完成了,現在終于快上映了,突然間集體陽了,電影也要上了,這個時間安排得妥妥的。孔大山:我确實有想過,感覺這麼一個影響了全人類的病毒,兜兜轉轉三年,終于經過我的身體了。回想當年因為疫情而停機,有種塞翁失馬的感覺。因為當時我的狀态,包括當時劇本定稿的程度,都跟後來差别挺大的。那次停拍的時候是第七稿的劇本,後來在漫長的停拍過程中,又進行了很大的修改,得益于漫長的停拍期,自己更理性了,更冷靜地改出了最後一稿劇本,也就是現在的第八稿。第一導演:你到底想明白了什麼?孔大山:怎麼說呢,首先大刀闊斧地删掉了好多細節,最肉眼可見的是,劇本變薄了。第一導演:删掉了特别難拍的戲還是你覺得并不是你想表達的戲?孔大山:是特别難拍的,而且就算你拍出來,性價比也不高。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他們在後半段上路之後,有一段大家坐在土豆火車裡的蒙太奇段落。第一導演:有啊,所以那段其實是一段故事是嗎?孔大山:對,沒錯,之前那整大段的路上,他們在坐上土豆火車之後,包括之前幾乎每場戲全都是實打實的戲。甚至他們後來到了彜族的村子裡,還在村子裡過夜,遇到了彜族畢摩,它是一個事接着一個事去呈現的。第一導演:那等于說你的第三幕原本老長了。孔大山:對,第一次籌備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就覺得實現起來好複雜,好困難,我當時就感覺沒有時間去做什麼修改了,隻能說一咬牙走到底。第一導演:當時在本子的層面也沒辦法再投入精力了。孔大山:對,哪有功夫再改或者再優化啊,把劇組弄明白就不錯了,現在來看那一段就應該是一個蒙太奇段落,如果它再按照細的邏輯去寫,其實就不對了,就成了寫劇的方式了。所以當時是這麼一個狀态,幸虧有變化——焉知非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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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自卑、邊緣與像水一樣的純潔第一導演:其實你最早的那個劇本是沒有核心人物的,各種小段子往裡沖,但被王紅衛老師否了。孔大山:對。第一導演:但是我想知道你當時為什麼這麼做,偷懶嗎?孔大山:對,它其實是那種最不用動腦子的,一拍腦門就本能想到的最廉價的方式去實現這個故事。第一導演:你要是段子特好,也無所謂吧,可能王紅衛還是喜歡常規叙事吧。孔大山:就是因為我寫的太常規了所以才被否了,王老師是一直期待他能從青年導演的創作裡看到一些“出格”的東西。但我那版其實是“嘩衆取寵式的平庸”,就被王老師一眼識破了,包括郭帆導演也不喜歡,當然他說得比較委婉,他說你再想想,你再琢磨琢磨……對,其實我當時也非常不滿意,隻能說當時是到了一種,好歹我先寫出來了,這麼一個心理,沒有任何興奮或者是什麼情緒。第一導演:反正萬事開頭難,我得先把第一道坎趟過去。孔大山:對,先交個差,我也聽聽領導們的意思。第一導演:那我問問你,這些小段子裡,有沒有和你情感比較接近的,最後保留在現在長片裡的?孔大山:沒有。它就是連我自己都沒有調動任何情感的這麼一個,完全是趣味性的東西,各種惡趣味,抖個小機靈。第一導演:還有惡趣味?啥樣的?孔大山:就諷刺一下這,諷刺一下那,升級版的《法制未來時》,挺無聊的,說白了就是一個很膚淺的東西。第一導演:那産生唐志軍這個人物的起步的勢能是什麼?孔大山:我其實不記得到底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我想到了唐志軍這個人物,就是長久以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第一導演:有《自行車與舊電鋼》裡的張宜蘇,有騎驢的唐吉坷德,有古闆的唐僧,有《過把瘾》裡王志文的發型,還有誰?孔大山:還有《有話好好說》裡的李保田,《瑞克和莫蒂》裡的瑞克,等等,或多或少都在某些層面上。第一導演:他們的共性是什麼?孔大山:失敗者。對,失敗者,這是統一的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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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某個層面也是這種人,至少你熟悉這種人的情緒?孔大山:失敗其實是大多數人的常态,是對現狀的永不滿足,自己的精神世界跟現實世界一直有種滑稽的錯位。第一導演:這裡面會有自卑的成分嗎?孔大山:對我個人而言,第一次有這種意識,是上初中的時候,那時候成績下滑特别厲害有關系,因為那時候唯分數論,你成績差意味着你這個人全方位的失敗,全班人都被我們一個相當一般的班主任精神PUA了。第一導演:尤其你們山東啊,卷得厲害。孔大山:後來到高中的時候,相當于從初中三年漫長的壓抑環境裡找到一個出口,要是上點價值的說,是自我意識覺醒了,意識到我對我自己的評判标準應該建立在我自己的手裡,或者是我認可的人的手裡,而不是被莫名其妙的一套考試标準,被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中年人用一個非常狹隘的标準去綁定。第一導演:所以你那時候的偶像是誰?孔大山:王小波跟王朔。高中時候班主任讓每個人寫自己的座右銘,我用了王小波的一句話——不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班主任看到後回應了一個冷笑——現在想想這冷笑裡有大智慧啊——“一個個肉體凡胎的,誰能翻的出去這五指山呢。”第一導演:那這次《西遊記》的主題,是屬于那種最初你自我覺醒後的反叛的……餘晖?孔大山:我也是寫劇本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它跟《西遊記》的某種精神内核的聯系,《西遊記》這個英文片名比中文片名更早決定。但我也沒有需要去做一個強連接,我真的是在解構《西遊記》或者幹嘛,沒有,我隻能說是在某種元素上的呼應,以此來做某種緻敬。我沒有通過《西遊記》去指導我的創作,不然那就本末倒置了,我無意去創作一個當代《西遊記》的故事,我是在寫我自己的故事,畢竟戲說不是胡說,改編不是亂編。第一導演:僅僅是人物關系嗎,唐志軍和孫一通的關系?孔大山:如果是從形而下的角度就是你說的這些,但如果形而上一點,我覺得是人類困境本身的連接。第一導演:我就喜歡和你聊這些。孔大山:幾百年,幾千年過去了,其實人類困境依然存在。人類不斷地需要這種取經人,他去到一個地方,尋找一個答案,借此希望能夠渡化衆生,我覺得唐志軍幹的事跟唐僧幹的事是一樣的,隻不過一個是去西天找佛祖,一個是去西南深處的荒山野林找外星人,本質是一樣的,都是希望從某種超驗的存在裡獲得解決我們當下困境的答案。第一導演:我想問,你是否有想過這麼設計,就是孫一通最後在肉身消失後,他的真實人類的面貌又出現了,性格大變,原來他本身是一個狡猾功利的人,諸如此類的?孔大山:其實還真有,真的,在我們寫某一個階段梗概的時候,或者是大綱的時候,孫一通沒有消失,他最後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具有人格性的那一面。第一導演:但是我覺得可能王一通不喜歡,或者你不喜歡?孔大山:我倆都不喜歡。第一導演:孫一通這個人物還是有點附加在不可知論上的理想主義。孔大山:對,他就像孫悟空,跳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沒有人的七情六欲,是一個特别純粹的,像水一樣幹淨的一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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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不安定,想逃跑,以及靈感來了之後第一導演:完成這部電影後,還會去想它的整個體驗嗎?孔大山:沒有,我現在盡可能逃避我從寫這個劇本時候思考過的所有的問題,我現在就想思考一些特别吃喝拉撒的事。第一導演:從精神指引屈服于肉身的現實了。孔大山:對,差不多,因為那個東西它很容易陷入某種悖論裡面,你越思考其實越沒有答案,你會越沮喪。第一導演:你會不會在整個拍攝狀态裡都有點不安?即便你已經有《法制未來時》那種僞紀錄的經驗,但其實還是不自信。孔大山:有,這種不安感一直到我拍完都沒有消失。它和《法制未來時》完全不是一個量級,《法制未來時》其實準确說是僞新聞片,它是有一個模版的,但是這部戲完全沒有參照。說真的,我殺青的當天晚上,第一個反應就是——我想跑路。因為我覺得我騙了所有人,我騙了郭帆導演,王紅衛老師,騙了投資方的錢,我花了這麼多錢,拍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鬼玩意兒,我都不知道剪出來是什麼鳥樣子的東西。第一導演:難到你拍完唐志軍被吊車吊出去那場戲之後,還不安定嗎?這不是已經定乾坤了嗎?孔大山:因為它不像拍普通劇情片,你不用考慮假定性的問題,普通劇情片,你隻要拍完,它到底怎麼樣,你心裡應該有個七七八八了,因為它隻要能把故事講明白,哪些是精彩,哪些是怎麼着的,你心裡有個數。但是僞紀錄有個複雜的問題,是這個語境你不知道建立沒建立起來,你不知道這個東西從頭它是否就錯了,觀衆能不能認可它這樣的語境,如果不認可,全片他都進入不了,或者是全片他都有一種很膈應的感覺,那就導緻你很多戲其實是沒法成立的。第一導演:那你到底是在剪到什麼程度,突然間感到,這下穩了。孔大山:我殺青之後那一個月,我就沒剪。第一導演:沒剪?孔大山:我就沒動,我就騙郭帆導演,說我去機房,其實我每天都自己在家裡待着。第一導演:我的天,待着是啥狀态?孔大山:就不想面對這個事,每天在家打遊戲。第一導演:就生待一個月?孔大山:我記得好像一直到過年前了,之前那個剪輯師他說他剪出來一版讓我去看,我才鼓起勇氣去看,雖然他剪的風格跟最後成片風格很不一樣,但我是看了他那版,才開始恢複了一點信心。第一導演:不受點刺激就是不行。孔大山:不是,我能通過那些素材本身,感覺好像它是有很多空間,素材本身還是有很多可能性的。第一導演:其實是你的靈感找來了。孔大山:看完他那版就過年了,我就回家過年,但到了初四初五的時候我就有點興奮了,初六那天,我要趕快回去剪,我覺得我有得救,我就開始先自己剪了一個月,剪出來頭20分鐘。第一導演:穩了吧這回哈哈哈。孔大山:對,給王老師和郭帆導演看了,他們就覺得行,知道我要幹嘛了,原來你要這樣啊,所以就更明确了。之前的剪輯師因為檔期問題沒有時間了,後來我就拉我現在的剪輯師入夥,我們倆又一塊剪了一兩個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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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我不大相信電影了第一導演:剛才說到殺青之後想逃跑,咱們說到這次的正題吧,上一次你和我說,你不想當導演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孔大山:就是覺得沒什麼真正地需要調動你的生命經驗去表達的東西,現在更多的是有感受,但是感受不值得去拍電影,充其量就是發個朋友圈就能排解。第一導演:這麼問你,如果當導演是你的固定工作,這個事你能接受嗎?孔大山:接受不了,因為我覺得我不适合把導演作為一種工作去做,太累了。第一導演:可是你得有收入啊,不願意通過導演來維持生活嗎?孔大山:我覺得當導演操的心和最後賺的那點錢,不足以支付我的心理創傷。當你每天醒來面對的就是各種糟心事,甚至是有一些愉悅的東西,你在現場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去享受或者是感受這種它,你每天唯一欣慰的就是你又處理了多少糟心事,而不是你又獲得了某些收獲,每天你感慨的都是今天終于又熬過去了。第一導演:就是說你從沒想到過導演工作上的某些體驗嚴重令你不悅?孔大山:對,它會讓我有很大的精神消耗。第一導演:但當你拍出一個牛逼鏡頭,完成一個牛逼表達,這種愉悅不能遮掩那些不愉悅?孔大山:那個在你整個創作過程中是滄海一粟,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一個沙石堆。第一導演:這種情況你沒有和老郭深聊一下嗎?孔大山:郭導最開始跟我說過,當導演90%的精力都是放在導演之外的,我拍之前我還不信,沒這麼誇張吧,後來感覺90%都說少了。第一導演:不會擔心在圈裡惹麻煩嗎,一大堆欣賞你的大佬來找你談項目的,聊到最後全拒了。孔大山:當然會,我也不想浪費人家的時間,對吧,我肯定就開誠布公地說我現在的狀态,我現在就是一個基本喪失導演勞動能力的一個狀态,但除了導演之外的其它工作,我應該還是可以勝任的。第一導演:那你還想做遊戲嗎?之前你說放棄電影去搞遊戲來着。孔大山:也不想做了,也不是不想做,你意識到這個事沒你想得那麼……那麼天真,其實這是一個完全外行人抱着最幼稚的想法去看待一個行業,好像這個行業挺有意思的,後來了解了一下,包括看了一個講述美國獨立遊戲制作人的紀錄片,我發現真的跟獨立電影人一樣的苦逼,大家真是衆生皆苦,他們面對的那些問題、困境,創作上的,制作上的,發行上的,完全跟拍電影的一模一樣,真的是。第一導演:那你不做遊戲但還玩遊戲嗎?孔大山:也不玩了,因為我覺得玩遊戲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很累的過程。第一導演:你這……孔大山:沒有,我現在本能地抗拒需要把自己投入到一個長時間的這麼一個情境裡的事情。第一導演:那還寫字嗎,寫詩嗎?孔大山:也不寫了,更不寫了。第一導演:王一通呢?孔大山:我覺得他挺好的,他是一個非常懂得給自己生活裡尋找一些小愛好和趣味的人,比如說有一陣他喜歡迷戀上了一種植物,特别粗壯的那種植物,特别像一個盆栽,我忘了叫什麼了,還有一陣玩滑闆,他總能在生活中尋找一些小的自娛自樂的東西去豐富自己,我就挺羨慕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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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但是你做不到嗎,你不能去種個花?孔大山:我連綠蘿都養不活,那個東西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麻煩。第一導演:你不是踢球嗎,世界杯你看球啊。孔大山:不看。雖然我以前小時候踢球,但我從小就不看球,因為我忍受不了那麼漫長的……第一導演:漫長的不進球的過程……孔大山:對,我小時候就看那種體壇快訊裡面的進球集錦。第一導演:你刷抖音也都是這些吧?孔大山:對,就這種,即時滿足的廉價快感。第一導演:所以說你現在覺得最好的狀态就是當老師,是不是這個意思?孔大山:或者是自然人文類的紀錄片攝影師,可以滿足我到處瞎逛又不用自己安排行程的願望。第一導演:你操作了嗎,開始為這個事。孔大山:暫時還沒有,沒人找我,找我的都是繼續當導演的工作。第一導演:那去王老師那裡找一些安慰呢?孔大山:王老師他其實能理解我,我估計我現在的這些困擾,他已經不知道見過多少導演都有過了,我覺得他對我的狀态沒什麼意外,沒什麼的。第一導演:我還是不懂,比方說你再拍一個以小博大的片子,哎呀呵,我财富自由了,這不好嗎?孔大山:我跟朋友開玩笑說,如果我再拍下一部電影,要麼是因為導演酬勞多到可以讓我終生财富自由,要麼就是我寫出來了一個比《編輯部》還牛逼的劇本,為了把它拍出來我願意再受一次當導演的罪。第一導演:所以這種狀态的起始點就是從拍《編輯部》開始的?孔大山:不是,可能是我2017年、2018年那會逐漸才開始強烈一些,因為剛好你之前所有的目标都實現了,就剩最後一個,當導演,你一下子發現我馬上要走到頭了。第一導演:你走到今天這一步,算不算已經超出自己以往所有的規劃了?孔大山:沒有,我覺得我都是在規劃内的,拍這個電影就是我從十幾歲的時候決定要當一個導演的時候定下的目标,現在就是按部就班地實現了。第一導演:你不能一丁點欲望也沒有了吧,一定要保持寡欲嗎?孔大山:欲望一直有,但同時我也明白欲壑難平,所以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學會控制自己的欲望,我覺得這是一個人生最大的修行,我們經常所謂的欲望好像都是停留在物質層面的,其實那些東西是最容易被滿足的,但是人類最終一生要控制的是更虛無缥渺的一些欲望,這樣你才能把獎勵機制建立在自己的手裡,不會被外在的一些誘惑去疲于奔命。第一導演:你信佛嗎現在?孔大山:我非常喜歡佛學,但我不信佛教,我把它當做一種哲學去看待,就是作為一個思維訓練,可以,因為哲學本來就是非常好的思維訓練,但是你大腦永遠都是趨利避害的,誰不想天天刷一些小視頻,即時快感,即時獎勵的一些東西。第一導演:速食愉悅之後,時間就消失了啊,不慌嗎?孔大山:不消失能用來幹嗎?第一導演:不消失用來寫比《編輯部》還牛逼的本子啊。孔大山:我一直有一個非常虛妄的煩惱,好像我把這個時間浪費了,再仔細想想,你不浪費能幹嘛?你能怎麼樣充實自己的人生?因為它永遠是一個沒辦法填滿的東西,消失就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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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我大概明白了,你是不是相信并且執行一個認知,就是人一天當中記憶之外的東西,才是人這一天生活的真正的主體?孔大山:對,可能有類似的感受,因為所謂的那些你記不住的,其實就是冗長的生活,就沒有任何波瀾的生活,但那個其實才是生活的真相。所以我們為什麼喜歡看電影,或者看這種跌宕起伏的東西,就是因為我們人為地給生活設置了一套因果鍊條,讓它在一個非常有限的時間内完成它的起承轉合,我們能看到波瀾,但生活中可能你的人生很多年的時間,你把它濃縮起來可能都沒有什麼波瀾,它沒有什麼情節性,這就是生活的真相。第一導演:可不可以這麼說,歸根結底,當年《法制未來時》剛一出來,我從鳳凰網,從望京打車去北電找你,咱倆在拐角的食堂聊天,那個階段你骨子裡是相信電影這件事的,但随着你身在其中,見識到了電影誕生的更多的細節和真相,見識到電影最徹底的全貌,你就開始抽離出來了。孔大山:對,我們在如此熱絡地交流電影,這個事本身到底是……我開始深刻地懷疑我們一直特别笃定的這個東西它的意義何在。郭帆導演對此的評價就是,說明你還沒真正做好當一個導演的準備。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史鐵生的《命若琴弦》——郭帆導演就像那個彈琴的老瞎子,我就是那個跟他學琴的小瞎子。第一導演:即便是虛榮一點,虛榮心也幫不到你嗎?孔大山:那種東西特别廉價,而且我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不太能,無福消受那些鮮花和掌聲,真的,我去年在平遙的時候,那幾天其實過得非常疲憊,因為你每天要面對無數人的采訪,各種人加你微信,各種人給你祝賀,你隻能不停地很機械地跟人說謝謝,面對各種采訪,其實你當時是麻木的,我覺得當時大腦已經過載了,很緊張,而且你還得圓滑地說話,你要上台領獎,領獎的話怎麼說,滿腦子想得都是這些事,其實不是像别人看起來感覺很風光,作為當事人,其實很疲憊。可能我本能的就有社恐,所以說我對那種,一下子進入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面對大量的陌生人,那就有一種不安全感。第一導演:好吧,我理解了,我不勸你了。那我現在是魯豫,你想對你當初剛考上北電研究生時的自己說什麼?孔大山:隻能說,小夥子,耗子尾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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