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选自卡尔维诺1961年访谈《1960年的意大利电影》(卡尔维诺访谈录《我生于美洲》)

“难道您不认为,也可以说是由于小说的“冒险”,尽管是另一个方向并带有若干意识形态基础,这些意识形态基础唤起了伟大的存在主义流派而不是批判现实主义,而存在主义流派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文化中表达了颓废的先锋文学重要作家的孤独?”

近来创作活动(尤其是绘画和叙事文学)所进行的工作中,最为严肃的部分就是对人与外部世界、与自己的表达、判断和行动的可能性之间的关系的研究。通常这项研究得出的结果是否定的或令人不安的,被逼死或放弃的结局,但这个问题并不会因此而失掉重要性:也就是说,要从道德上和历史上积极地进行任何行动,都只能从这些基本验证操作出发。因此,我们要向意大利的“年度大事”《烦闷》,莫拉维亚写的最严肃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和安东尼奥尼的影片《奇遇》致敬。

在主题上,《奇遇》有能力在人物(某些人物)海量的动作和冲动以及随意的、轻率的、矛盾的话语中选择和实施连贯的行为(行为发生在一些富裕的闲散人员之中;但重要的是,即使脱离了这个环境,电影向每个人提出了自己的行为是否具有一致性和意义的问题)。没有表明或表露任何东西;没有给观众任何帮助和满足感;语言是赤裸裸的,没有任何修饰;观众被迫努力做出通常在面对现实时才要(或者必须要)做出的判断。剧本不一致——有时似乎非常细腻,有时则很粗糙;并且这一点也不好,在这样一部电影里,想让一切都由完美无瑕的经济来支配。(《烦闷》的缺陷则相反:构建得如钟表一样精确,但是在限定其意义时过于武断,还经常弄错。)

《奇遇》的剧情开始于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事件——一个女孩的失踪,并且指出所有人实际上如何漠视此事。由此引出一个爱情故事,并且指出这段爱情故事只能盲目向前。主要人物有两个:一个毫无意志力(为其背叛了言行而后悔)的男人,一个想有并且也可以有意志力、始终如一且朝气蓬勃的女人,但她不断陷入泥潭。这是一部悲观的电影,它不想用糖衣炮弹来让人接受这件不愉快的事,不想说教,不愿像左翼天主教徒和激进分子那样改革资产阶级的习俗。

为什么颓废?这是一部极为严肃的、道德警钟长鸣的电影,因为它是以人类现实为基础的,因为它不是凭空捏造的,不是文学的。(法国电影《筋疲力尽》才是文学的,是凭空捏造的,所以是不道德的,所以我们说它是颓废的。)社会背景方面,《奇遇》是无懈可击的。影片里还有南方,一个用来与优渥的地狱做对比的欠发达的地狱,这是迄今为止在银幕上看到的最“真实”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南方,没有丝毫民粹主义同谋的废话。

“与《洛可兄弟》和《奇遇》相比,您认为费里尼的宏伟巨制《甜蜜的生活》处在什么位置?您认为这三种趋势中的哪一个在今天意大利电影业中最为重要并且最具决定性?”

《甜蜜的生活》是意识形态电影的一个典范。在谈论了许久的文学或电影中的意识形态之后,终于有了这部作品,整部影片分成若干部分对意识形态进行讨论和肯定,对具有完美叙事功能的情节进行展开,这些情节(与《奇遇》正好相反)给观众带来一种观看完美、充实、在思想和图像方面具有极大概念清晰度的作品的满足感。

恰恰就在意大利,关于天主教意识形态争论的小说从来没有普及,完美的意识形态电影来自天主教。但它是天主教的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想说的是这并没多大意义。一部完美的以意识形态为背景的叙事机器可以像一个纯手工工艺品一样建造出来,为不同的意识形态服务;这就是我并不认为意识形态批评就足以确定价值判断的原因。

《甜蜜的生活》中,对于某些场景,我们必须频频致敬:面对奇迹,用来呈现所有不同意识形态立场范围的方式就是综合概念的高超技巧、智慧和力量。但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反应在我们身上激发了抽象化的宗派关系,从而推动了知识分子的冲突:一个集所有善良与美德于一身(更多的是表现出令人无法忍受的虚情假意)的男人却主张宗教信仰自由,不受神恩,所以……所以自然注定要残杀儿子并且自己开枪爆头!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真理与情感的情节(这对导演和要为此负责的编剧们来说是一个污点)带来一种非真效果,带来一个以意识形态为骨架的电影的冰冷构建。

不管怎样,本次采访中提到的三部电影代表了当前三种表达方式的可能性:《洛可兄弟》是情感、激情、自然氛围的强劲动力的方式,《甜蜜的生活》是符号——意识形态性质的喜剧的方式,《奇遇》探究人与人之间、行动之间、话语之间、事物之间的不太明显的关系。刚刚谈到“方式”,而不是意识形态,因为它不是必不可少的,这些影片其中之一是受到了带有非合理化品位的意识形态的启发,另一个是受到了合理化品位的天主教意识形态的启发,第三个是受到了不可知论的启发,这种不可知论明确表达了它对品位和思想的否定,只有少数的肯定。三部电影采用的这三种方式可以是不同意识形态的战场。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奇遇》的方式,然后是《甜蜜的生活》的,再然后是《洛可兄弟》的。作为各自方式范围内的每部电影的价值,我对它们的排名可能会整个颠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