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困在時間裡的父親》中的男主人公是一個叫安東尼的老人,由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同時,虛構和現實中的這兩個人都出生在1937年的最後一天。當我們在影片中第一次看到安東尼的時候,他帶着耳機聽着音樂:一首由男高音用不斷停頓的方式唱出的歌。這首曲子來自普塞爾的半歌劇《亞瑟王》,詞作者是英國劇作家約翰·德萊頓。這首歌講述了一個令人寒冷的故事:“你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從下方而來/從永恒積雪而來/令我不情願地慢慢上升?”對于一個突然患上癡呆症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來帶我們進入安東尼的困境了,他已經完全結冰了。




這部電影由佛羅萊恩·澤勒執導,出自他自己的同名戲劇,他和克裡斯托弗·漢普頓兩人将它改編成電影并搬到了大銀幕上面。大多數的劇情在倫敦的一間公寓展開,它的氣氛很像舞台造型,即使時間一直是傍晚,依然有一束柔和的光從一側傾斜射入房間。有時,角色冒險進入外部世界,但看起來更像是外國。安東尼透過窗戶往外看,在街道上發現了一個孩子,他把一個塑料袋抛到空中,又用腳去踢。這是一種老人對于一個可以悠閑懶散的少年的仁慈羨慕。


安東尼有一個看護,不過她最近離開了,聲稱安東尼虐待她。他的女兒安妮來看望他,她對父親的狀況感到很惱火。安東尼很執拗,并且無動于衷,他說:“我不需要任何人。”然而沒過多久他的這種自負就被哄騙式哭泣所替代。當安妮說她要去巴黎的時候,他回應:“你就要抛棄我了,我會變成什麼樣?”他羞怯地用手撐着自己的臉,一個霍普金斯的招牌動作,曾經在《告别有情天》(1993)中出現過,表明他想要躲避他人認真的目光。





在這個段落,影片深刻真實地為我們描寫了那種人生道路上被傷害的人以及他們的脆弱精神。在某種程度上 ,《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情很簡單,但是也浮現出一些其它的東西:對實際情況來說顯得很神秘,而且令人不安。安東尼走進一個隔壁的房間,發現一個人坐在那,他問那個人是誰,那個男人解釋說他是保羅,安妮的丈夫,并且他也住在這個公寓裡。當我們後來再次看到保羅時,飾演他的演員從馬克·加蒂斯變成了盧夫斯·塞維爾,并且變得更加不近人情。至于安妮,有兩位演員飾演了這個角色,科爾曼和威廉姆斯,後者更像加蒂斯,并且之後會飾演另外一個角色,發生了什麼?




澤勒并不是第一個混淆劇本角色,同時還能保持整個叙事十分冷靜沉着的導演。當路易斯·布努艾爾在創作《朦胧的欲望》(1977)過程中陷入僵局的時候,他喝了兩杯馬丁尼,然後想到一個好主意,讓兩個演員輪流飾演女主角。這個成年的流氓想念這個女主角,不過他沒有察覺到她的變化 ,因此她兩次成為了他不可能得到的欲望對象,并且兩次讓他淪為笑柄。這種技巧在《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再一次被應用,但這是出于更為傷感的原因。安東尼的困境是被困惑而不是激情所導緻的,如果他身邊的人在不斷變化,那是因為他認人的能力已經減弱了。總之,我們通過他那困惑的雙眼來觀察世界。他的公寓,看起來更像是在他自己的腦子裡。





前一陣子,我觀看了《困在時間裡的父親》的舞台演出,那是另外一個演員演的,第二天一早,我把一切都忘記了。為什麼?是因為電影能夠給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嗎?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看電影的人會有更深刻的空間視角,而且他們喜歡小心翼翼,不像戲劇觀衆,當安東尼從走廊末端的一扇門裡溜出來然後透過縫隙憂郁地望着我們的時候,我們可以一直看着這條長長的走廊。說實話,銀幕上《困在時間裡的父親》的主要推動力是霍普金斯的出演,一位演員,以他令人震驚的高超演技,塑造了一個可憐的陷入低谷的男人,演員與角色的這種反差在電影中少之又少。




判定一個演員的實力是不是處在第一水平線的一個依據是,看他在處理非常平凡的小事時會不會産生吸引我們的魅力。一個有名的例子就是詹姆斯·斯圖爾特,在《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1939)中,他通過擺弄帽沿的方式來表現社交時的尴尬,霍普金斯在《父親》裡用視線仔細掃過到處都是水壺和已拆封雜貨的廚房時,産生了類似的魔力。我們好像是在看一個神父在為彌撒做準備。當勞拉,一個勇敢應聘成為安東尼下一個看護的溫柔女人,出現的時候,那種仔細審視的氣氛變得更強烈。安東尼把絲織的衣帶随意纏在胸前,微微一笑,宣布自己過去是舞蹈演員(其實是工程師),他表現得很有魅力,像是在對她調情。他在卧室裡轉了一圈,然後發洩了他的怒火:“我隻希望所有人全部滾蛋,話雖如此,還是很高興認識你,再見。”



這個鏡頭讓人感到驚訝,它對表演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為安東尼的行為混合了禮節和冒犯,霍普金斯自己設計了台詞,突出輔音,直到擦出火花(另外,他還把單詞“Anne”延伸成雙音節詞)。我們再看看安妮,她流着淚聽父親的激烈發言。為什麼是這部發生在一個小家庭裡的電影會産生其它探讨癡呆症的電影無法産生的效果和影響?比如《柳暗花明》(2006)和《依然愛麗絲》(2015)?我認為,是因為“李爾王”的靈魂。




1986年,霍普金斯在國家大劇院出演了李爾,2018年,他在再次在一部電視電影《李爾王》中飾演了這個角色,導演是理查德·艾爾。那次的表演有奇怪的壓抑沉悶的感覺,國王的憤怒看起來像是早就命中注定了,盡管他已經提前為沖突做足了準備。而安東尼在新電影中的憤怒,像打雷一樣是突然而至的。他被送到了養老院 ,在一個糟糕的天氣裡,在衰敗的荒地上 ,他内心的恐懼好像都被驅散了,安東尼似笑非笑地說:“我失去了一切,每個人都隻顧着他們自己,如果一直這樣的話,我将會一絲不挂。”他近乎瘋狂地依賴他的公寓,就像李爾王對待他的騎士随從。(安妮,有時溫柔,有時憤怒,像是從科迪莉亞變成咆哮的戈納瑞)


盡管《父親》裡的所有配角都很強勢,它依然是一部關于可怕的孤獨的作品。霍普金斯掌控了銀幕,他在莊重和瑣碎的細節之間轉換自如。在安東尼的衰老中,我們看到了一種預兆。“我到底是誰?”他問到。會有多少生命像他一樣将要在一個人的演出中宣布結束。

原作者:Anthony Lane

(首發于公衆号:眠耳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