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神與女神的羅曼史》是藝術與大自然的結合,凡人可以變成神明,男人可以變成女人,受病痛折磨的侯麥,聽到鳥兒鳴唱,指導錄音師采集它們的聲音。作品縱然有時間順序,青春年華卻在每個階段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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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被多少事物隔開?電影一開始,阿斯特蕾和瑟拉多,這對主角就被隔開在兩個地方。父母的反對,不信任的作祟,猶如漫長的夜晚,都是對愛情的阻撓,乃至她們(我将以男性為主體的“他們”換做“她們”)各自的身體,也是靈魂無法合二為一的軀殼。但“愛與被愛成為一體”,這句理論激勵着她們向對方運動。阿斯特蕾和瑟拉多、菲莉司和利西達斯,電影裡的這些年輕人,都保持着對對方的忠誠,彼此互補而改變自己,向對方靠近同時變化自身,最極端的就是瑟拉多的女裝。
而另一個少年海勒斯,他崇尚肉欲而輕蔑愛情,唱着背德的歌詞,又活蹦亂跳地跑開,他的活動演繹着他的理論。大家對立的愛情觀,激發着對立的表演,在這不安的青春世界裡,對立也是對自己的考驗。海勒斯的動作越是無規則,其法則越是固定。而瑟拉多和阿斯特蕾,一個死心眼地不肯複活,一個不相信對方還活着,看似非常頑固,但這種立足點延伸出了無限的變幻。信仰相同者互助互惠,信仰相反者卻也同行于山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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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魯伊教員提出了高盧的一神論:一個神統領着更多的神。高盧人認為,過多的主神會使神的形象混淆。不能說這就是侯麥的主張,或者說絕對不是,正如有些作品遵守統一的主旨,有的則主題多元,但二者總是相互偏離或轉換。
于爾菲的原著小說寫在17世紀,電影則用到古羅馬時期的服裝和文藝複興時期的城堡,時代的混亂裡就有很多事物的協調。再比如,瑟拉多自殺的上遊與下遊是不同的兩條河流,河水湍急而無法拍攝跳河的畫面,所以我們隻看到一條白色急流,而他丢下的草帽,似是他生命的碎片,被送還到阿斯特蕾手裡。這部看似空間單一的影片,總是在整理空間,比如牧羊女阿斯特蕾身後,那幾隻肥滾滾的綿羊,它們并非是簡單的“捕捉自然”,而是人工與自然相互協調的畫面。一如背影與正面,在這部電影中總是有拍攝走路背影的鏡頭,比如穿着華貴的仙女該拉忒亞和萊奧尼德,并排走在城堡的樹廊之間時,分别有正對和背對兩個機位,拍她們說着話經過一個個樹廊,随着鏡頭的切換,恍然又來到了一片新的樹廊(或者是重複行走),但對話始終是連貫的,鏡頭是對移動的對話空間的再拼貼。
看似重複的場面卻有豐富的層次。這或許可以闡釋電影的外觀為何如此“貧乏”,場景就是一片又一片山坡,人們在山上無休無止地信仰愛情。在電影被信息學劫持的當下,我們需要為這種貧乏辯護,無論是達尼埃爾·于伊耶和讓-馬裡·斯特勞布的貧乏,還是《男神與女神的羅曼史》的貧乏,前者在場面中保持唯一的位置,後者不戴璀璨的飾物,萬物卻總是在互補。
河流的一塊小流域,就記載着人類創造的秘密。瑟拉多投河以後,阿斯特蕾來到牧場後的河邊,看到他刻在樹幹上的銘文,跌倒在地,她請求上天賜予力量,讓自己與瑟拉多同去,這時太陽光忽然穿透了樹蔭,繼而又陰了下去。她的身體反映出自然的變幻,自然的運動與演員的表演,有時各自獨立,有時相互結合,就像畫家觀察雲的規律而作畫,電影人觀察一棵樹一棵草以組織場面。又比如萊奧尼德幫助瑟拉多逃出了宮殿,場景裡刮着大風,吹亂了大樹的枝幹,瑟拉多卻後退着不肯去見阿斯特蕾,一枝樹葉的茂密陰影,有一刻遮住了他的臉,顯得他單薄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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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紛雜的聲部。根據《侯麥傳》記載,整部影片都采用現場收聲,個别鏡頭添加了鳥叫聲。當該拉忒亞和瑟拉多在灌木廊道間争執,說話聲随着離鏡頭的遠近而變化輕重,在回環的樹道裡仿佛幾何。這些場景都加上了鳥兒啁啾的音軌,後來瑟拉多自我流放萊奧尼德帶他來到一個木棚屋,第一次來到時添加了布谷鳥的啼聲,後來則是蜂蚊的嗡嗡,正是這些看不見的動物,讓他們口中的“草莓、樹根、豆瓣菜”在樹林裡變得更加可信。
請注意影片開頭的那段音樂,它流轉在很多地方。瑟拉多坐在樹枝上,吹奏的一串笛音,就是那段音樂的調子,它标記着愛情的一個節點。當瑟拉多跳河之後,阿斯特蕾來到牧場後的河邊,找到了他刻在樹幹上的誓言,于是她坐在山坡上,将這段話念誦了多少次成了歌曲,歌聲被淚水哽阻卻無法停止。相愛的人被同一個神驅使,他們發乎自身地創作音樂,曲子向對方流去,或者倒流回自己,當中卻隔着身體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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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瑟拉多自我放逐山林,将那串笛音改編成了一首詩。他唱着此詩沿河徑而走,行走的身影疊化出河谷晨曦,太陽的金光疊映出阿斯特蕾的笑容,她輕輕擺動的姿态像是對詩歌的參與,她的笑又疊映出他憂傷的腳步。在這裡,蒙太奇的使用并非是為了将人與大自然對位,而是實現人與大自然的比興——那種不禁的關聯。看見雲層,而想到愛人被遮蔽的面孔;而聲音的蒙太奇,歌聲和腳踩在青草上的聲音,和鳥鳴聲,這些發音者互不打擾,也可以是音樂的不禁關聯。瑟拉多獨自走過樹林,而他對面的草地上,是他們相愛時那些理想的影像,他們在河邊漫遊,在石頭邊幽會,這些閃回并非是情境的倒流,隻是這片草地和那一片之間的距離,空間的距離也是身體的相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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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拉多跳河以後,被三位山澤仙女——該拉忒亞、萊奧尼德和希呂維——所救,他在她們的宮殿裡醒來,眼前有兩幅畫,都是法國古典主義畫家西蒙·烏埃的作品。一幅從下往上被觀看,是《農神薩圖努斯受扼于愛神、維納斯和希望》,源于殺父的農神薩圖努斯,後來死于他的第六個孩子朱庇特的故事,畫中上方的女神吹響了号角,衆神向農神發起進攻,一位女神和丘比特在拉扯他的翅膀,而頭戴花環的維納斯拖拽着他的頭發;另一幅則被固定機位觀看,是普緒克向睡夢中的丘比特滴下滾燙的油,三位仙女走到瑟拉多面前,背後就是這幅畫,她們向他展示自己的身份。該拉忒亞還在這幅畫前向他表白,而萊奧尼德在這幅畫前為瑟拉多換上女子的裝束。就像丘比特被自己的箭刺到,愛上了美麗的普緒克,該拉忒亞也是以德魯伊的指引為名,愛上了瑟拉多,命運确實可以作為一個“名義”。畫作,作為文明的遺迹,它們标志着現世的所在,畫作中男神女神凝固的姿态,和電影角色們形成了流動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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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臘神話裡,愛神厄洛斯是個美少年,英語詞根erot-來源于此,意為性欲和愛欲;而普緒克是詞根psycho-的來源,意為精神的或靈魂的。但是經過人們的改編,愛神頑皮的特點被凸顯,後來到羅馬神話,就把愛神丘比特想象為一個小孩。電影裡有三幅關于丘比特的畫作,普緒克執燈的那幅畫裡,他示現少年模樣,另兩幅則是小孩子,其中一幅是兩個小丘比特緊挨着拉弓。
而原著裡瑟拉多扮演帕裡斯的故事,由于過于奇觀化沒有拍攝,而是德魯伊教員和萊奧尼德對着一幅畫問答,圖畫畫的是“帕裡斯的判決”,是被牧羊人撫養長大的帕裡斯王子,将金蘋果判給三女神之中的維納斯的故事。對着這幅畫,德魯伊講解着瑟拉多和阿斯特蕾的相遇,瑟拉多曾男扮女裝化作帕裡斯,以看到扮演維納斯的阿斯特蕾。美術作品是一個想象的範本,德魯伊的解說則對應着繪畫的各部分及其整體,我們觀看靜止的畫中形象,能同時想象他所說的民間故事,所以瑟拉多早已成為過女孩,而阿斯特蕾早已成為過女神,這或許就是神像與凡人的關聯。而且電影裡也有三個女神,但這幅畫恰恰不會放在她們的宮殿裡。角色或許以神話為原型,但個體之間千變萬化,相似而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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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走進一片片森林,探讨世間奧秘,樹立舊的和新的神像。如何在無數生靈之中找到自己的存在,人們如何在許多樹木中找到唯一的一棵樹?德魯伊教員将一株參天大樹比作他們“唯一的神”。在城堡窗口,阿斯特蕾從一片樹林裡指出一株最高的樹,那裡就是神祠的位置。
或許這部電影的時代錯亂,其最鮮明的例子,是那張阿斯特蕾的照片,這個二十世紀的造物,被放在五世紀時代背景裡,挂在瑟拉多脖子上。但是,一位愛人想要最忠誠地保存所愛的容顔,哪怕這隻是“一個虛假的你”,又有什麼錯呢?照片在這裡,是奇迹的存在,一種凝固的奇迹。正是這凝固的形象,使阿斯特蕾女神的畫像誕生,那張懷抱綿羊的牧羊女像,現在怎麼也查不出作者,電影藏起了關于它來源的秘密,為它虛構了一個民間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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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淡出淡入的綠色間幕,寫着原著的話語,轉換着電影的場景,這是一種遵從,但是從侯麥電影的特征來看,未免也顯得像一個個小圈套,一種對命運的巧妙模仿。一個鏡頭淡入,瑟拉多與工匠們把長長的枝條壓彎,搭成神祠的圓頂,一個建築正在被完成,一幅畫像也正在繪成,這些工作都将帶來作品。兩個丘比特的弓相互纏結,奇迹與計謀總是相伴而生。阿斯特雷的畫像,如計謀般在等待前來的牧羊人們,當大家認出畫像上的她,這就是一種奇迹的誕生。白色石闆上的神谕,它超自然地成為了一個間幕。因此,即将成為阿麗克西的瑟拉多,也在等待計謀對他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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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們穿着各色的衣服,睡在草地上,如畫作一般,而瑟拉多走走停停路過此處,看到了熟睡的阿斯特蕾。他在一個全景鏡頭裡走到她跟前,然後有個從上往下的鏡頭,觀賞阿斯特蕾的睡态,我個人不是很喜歡男導演這樣拍攝。但重要的是,當瑟拉多試圖親吻阿斯特蕾,近景鏡頭随着他挪動,菲莉司則睡在阿斯特蕾的旁邊,由于人物姿态的優美,這很像一幅畫的局部,或者說我們一開始看到的那幅畫始終在變化着,它是下一幅畫的前提,畫家仍然在等待着時機。突然阿斯特蕾醒來,瑟拉多趕忙逃走,那個全景鏡頭裡的某一瞬,完全是一幅美術作品,它凝結了角色們的動勢,勾住阿斯特蕾頭發的藤蔓是其中的細節,當然我們沒有那麼清晰的目光可以辨認它是否被攝影機拍到。然後,切到菲莉司幫她摘掉藤蔓的特寫,像是從另一個角度,展示了畫作裡的重要一員,它就像調皮的命運,是大地葳蕤的結構。
其實那畫一般的瞬間隻保持了一秒,之後都是記憶的延伸,這讓人想起巴贊對雷諾阿的《法國康康舞》的描寫。而且無論是雷諾阿的電影,還是侯麥,鏡頭都不是為了變成美術而設計的,我們确實欣賞到稍縱即逝的繪畫,而那些恰恰不是畫作的場面,才證明了電影已經理解美術,而它要維持自己的奇迹——那些無窮無盡的互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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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新神生成,而一個新的女性也降臨了,那就是阿麗克西。瑟拉多穿着德魯伊之女潔白的衣服走來,他華美的下巴被包住了,計謀與奇迹的融合,轉化出了這個形象,一種承載着靈魂奧秘的形式。通過阿麗克西和阿斯特蕾的對視,我們觀察着她們的面孔,比之前更仔細地看她們瞳孔的色彩,她們被對方的腳步帶動,前進或後退。演員與角色稍有偏移,阿麗克西的臉龐上,時而浮現瑟拉多那粗拙的妩媚,這也令我們感到有趣。男神像和女神像,都寄托了人們的理想,人們希望能選擇自己的性别,能把男孩變成女孩,女性的身體既是瑟拉多的囚籠,也是形式對演員的擴寬,我們甚至希望她永遠保持這個樣子。
信奉愛情的人,都站在阿斯特蕾的寺祠前,唱出木牌上的字句,上面寫着瑟拉多對阿斯特蕾的忠貞,這也是大家的愛情守則。凡軀與神靈形成了互補,作為牧羊女的阿斯特蕾,将她的形象獻給了同名的女神,而女神則給予她聖潔的力量,就像人們站立在羅馬神像的周圍,通過歌頌他們的愛情來強壯自己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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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城堡,阿麗克西穿着女性的睡衣,和衣衫不整的女孩們不分彼此,更是和阿斯特蕾互相親吻。萊奧尼德面帶不滿,她态度的轉變,讓人想起《秋天的故事》結尾時,伊莎貝拉的表情,她們有時候自相矛盾,維持着自己與别人的差異。
清晨到來,鳥兒們發出各種鳴叫。阿麗克西穿上了阿斯特蕾的衣服,變成了一個牧羊女,蹲在她床前。那句”相愛之人成為對方“的設想,在這時達到極緻的實踐,如果我們信任奇迹,就會覺得她們的确很相像。她們來到窗邊拼命擁吻,無論從男女還是女女角度來看,都是在突破肉體的阻隔,二人幾乎成為一個整體,可異裝者平坦的胸部,仍然顯示出身體的有限。但那一刻,阿斯特蕾得到愛情的準許,令瑟拉多複活了。
影片結束,瑟拉多的那首詩又成了一支吉他曲,計謀與奇迹仍在交融,綠色的春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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