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女孩,來找她最好的朋友,許久不見,送了他一台DV。這台DV的磁帶倉是壞的,隻能通過倒帶,覆蓋舊的影像來拍攝新影像,甚至可以修改時間的線性。這就像他們一邊走路,一邊說一邊拍,時間和話題經常渙散,當下說着過去的日子,過去的時間點,有的事情被說出來即可被覆蓋,然而最危險的那個節點仍不能被蓋過。
這台損壞的DV,它的生存系統是畫面的疊加,從一次兩次的疊畫到幾十次,然後,具體曾有過哪些影像都變得模糊不清。于是本片提出了一個思慮:一盤有自己生命的影像帶,會對這些作用于它的疊畫和抹除作何反應,一段已存在的清晰畫面是否可以變成混淆的印象?這問題需要用一次創作來探讨,這是相當微觀的共同創作,由這兩個年輕人開展,過程中有相互不配合或導向新認知,都是作品裡的變量。第一天白天散步到夜晚,女孩顯示DV的用法,還幫助男生尋找自己的創作者身份,這不是社會身份,而是他在電影裡的個性。他一開始是個“放屁之前打招呼的人”,但這還不夠,女孩進而指出,他的生活看似穩定而其實不然,因此,由放屁展開的好笑追問,其實是進入電影的步驟,晴朗天氣裡的街拍,底色裡都有不穩定的色彩,形成談話時多變的景别。
女孩問的話總是很尴尬,揪着一個放屁的點問出很多人,男生的女友,以及他的前女友,她們的感受呢?她當場表示懷疑并且說出來,讓一些矛盾必須被面對,盡管他無法就地解決,但是,這些藏匿行為關乎的生活另一面,就像一段DV畫面和它的負片。與此同時,“任何東西被拍攝時,都在抹除上一次的拍攝,因此那些丢失的素材就像重新成為了負片一樣”,twy說。而我覺得,人在拍攝的時候,你現實的雙眼就讓位給了一個小小的取景框,它是一隻更小的眼睛,使你真實雙眼本該看到的東西成了負片。
她不忌諱問問題,但她藏着一些秘密,就像DV也藏有它的秘密,隐藏使角色有自己的魔法。當你面對一個不一樣的人,她的個人精神會将空間占據,而當你拿起這件啟發你重新觀看、重新記錄世界的機器,現實世界就會被它的規則所滲透。繼而時間開始交錯,DV被男生帶走後,忽然又回到女孩手裡,我們在街頭看見過去的行為,她在河邊手持翻飛地拍攝,接着被機器的重力帶動下墜,像平行世界的影像,或者說DV不放心落入男孩之手,悄然展示着她的創作思路。
泛白偏陰的第二天,街道因為DV展開不一樣的場景,一個廢墟大樓。話說現在有很多千篇一律的廢墟影像,大家很習慣借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别人辛苦建築的空曠場地來描述自身的困境。但這部電影知道自己來訪問它的理由,廢墟給闖入者提供的空間,其實不隻是滿足到處拍攝,而是這近乎虛空的地帶,能讓人意識到“除了空間的形狀你什麼都拍不到”,因此我們不能草率地去搜羅任何影像,然後抹除曾經搜羅到的别的事物。很多現代建築都有廢墟的外觀,例如被他們用瞬間目光估算高度的塔樓,和那個經常路過的外星建築般的信号塔,包括廢墟上方的天台,這些放在室外的骨架已經成為風景,但是當他們走進廢墟身體裡的髒腑,參觀式的拍被女孩制止了。
在這個空間的肺腑地帶,女孩指出,男生沒有好好看她以前的影像,就覆蓋了新内容上去,而她卻記得每一段被自己覆蓋的時間,幾分幾秒,自己在拍攝什麼,對世界有什麼樣的關注,這種努力的記述,對抗着時間多重的疊加。在這裡,刨根問底地說和問都是必須的,拿起DV之前,女孩執着于放屁問題,将它從日常行為變成相處原則,拿起DV,質詢的東西則DV化了:如何在别人的基礎上創作,如何對待這台DV最早持有者的影像:一段自殺影像。作為朋友,他不看她用這台工具創作的生活細節,又怎麼去關心她的精神狀态,“我當時給你發了一百多條信息”,這種“關心的常态”需要被懷疑。否則,人物和廢墟都會成為被随意造訪的對象。
在散步的路上,極端的問答不斷産生,關于精神病人的自覺,關于和這位不正常的女孩——更平等地說,她就是電影裡的人——交朋友到底累不累。但人物并不是單一情緒的出口,女孩問到,”假如哪天我真的死了,”那時天色暗了下來,大家都對她很焦慮,她卻展示了作為電影角色的自由,她笑了一下,無異于一個單薄的朋友,在讨論一件可讨論的事。而且,起初的矛盾已經被說了出來而走向緩和,比如男孩坦白他曾經的抄襲,其實那就是本片開頭的影像,它是本片和twy導演的《小說》的互相啟發。
人物的精神問題相互影響而各自獨立,例如那段最初的懸疑記錄,它與這位女孩有關也無關,其中的畫面沒有被呈現。後來,當男生坐在河邊,拿起DV看女孩拍下的内容,我們也沒看到具體的畫面,而是看着DV在他手裡,然後,一段河光疊化了上來。的确,作為這部電影,它不能回避極端狀态,但它不是非要挖掘每個極端,不是非要去展現它們的原貌。然而,它映出黃昏的河光,這是電影時間對現實時間的覆蓋,就像壞掉磁帶倉的DV,它具有道德的魔力。
一個人和與她相伴過的DV,她們在彼此照料,即是在這個段落中,女孩不在場景裡,但它正替她影響着光線的釋放。接着,男生奔跑過橋,看見她坐在橋上,這個DV者又成了時間施法者,她到底在做什麼、此刻的她是真實的她嗎,觀衆會想到這些問題,大家會對那些難以探知事物感到好奇,任何沒有答案的欣賞,也就是這部電影、這次創作的未完。因此看到這裡,我們和創作者一樣緊張、甚至害怕電影來到它的結束點,在這條街路上,我們徹底的讨論究竟該止于哪個叉口?
《Street Spirit》,楊楚麒導演,楊楚麒和胡永玲編劇,主演譚詩弦和蔡寶豐共同編劇,因為每個人都有資格提問,因此集合了事無巨細的思考。女孩極緻問答的模式讓人聯想到花絮裡,胡永玲在構想階段對楊楚麒的無盡提問,“女生的頭發是長的短的?”“他們穿不穿名牌鞋子?”“他請她吃什麼東西?”“吃火鍋的話,會有大蒜味吧。”“吃了冒菜可能會拉肚子吧。”“吃的是白切雞的話,牙縫裡可能會有很多肉絲哦。”“他們也沒有很大的牙縫。”“怎麼會有這麼健康的人呐。”不放過任何疑點地使影片得到具象,然後他們面試演員,通過對演員的提問繼續讓影片找到自己的模樣。
但是無論是對一個人物形象的細究,還是創作者的自問自答,還是角色的說話回合,深層的或淺層的問答,可能都是通向本質之路上的真誠假象,就像我們認為天氣是明亮的或陰郁的,都是與印象相關的假象,它們處于随時随地被揭露的危險之中——或許是破壞性的危險,或許隻是有趣的新視角——從而展露了自己内部的更真切流動。
所以,結尾那兩段不知是誰給女孩拍的錄像,或許是這整部作品、亦是此台DV,在“任務”結束時對維度魔法的一次即興探索,一部電影所延伸的時空活動,恰在于它聲畫的自由擴散。這是将散步實踐至透徹的當代電影。
《街道殘影》:一次透徹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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