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枨不戒

要培養一個人,讓他得到體面的工作和優良的社會形象,往往需要數十年的光陰和心血,動辄幾十上百萬的教育付出,不可謂不艱辛;那毀掉一個人需要什麼呢,電影《保你平安》告訴我們,隻需要九塊九,一個人就能毫不内疚地毀掉另一個人。

一個孤兒院出身的年輕女孩,因為捐贈百萬善款被譽為“裸捐姐”走紅網絡,受到人們贊譽,成為人美心善的代名詞。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孩在死前為自己買下高價墓地,死後卻被人污蔑為失足婦女,因此名譽受損,甚至被強制要求遷墳。而這兩個女孩都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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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可以同時被貼上善良美好與邪惡堕落兩種截然相反的标簽,從A面到B面無縫轉換,無人懷疑,無人在意,“當真理還在穿鞋,謠言已經走遍世界”,裸捐姐在網絡上的傳播速度遠遠比不上桃色新聞傳播的速度,魏平安還沒察覺的時候,謠言已經傳遍全市。韓露已經死了,對這盆潑上來的污水無法辯駁,隻能任由事态發酵,其實她就算辯駁,也不可能完全清洗掉名譽上的污水,人們就願意相信自己認為的事,醜聞就像是油漆,一旦沾上,洗掉刮掉多少會留下點印記。

這個運氣不好的女孩在生前遭遇絕症,死後遭遇潑髒水,可是她運氣又很好,交往過一個富二代男朋友,得到了真心的愛情,在她死前,還竭力想要讓這份愛情圓滿,直到醜聞傳到男友姐姐——馮總的耳朵裡。

韓露曾經在死前去找過馮總,透露出想死後葬在男友身邊的意願,馮總哪怕坐擁萬貫家财,也無法救回在車禍中喪生的弟弟,韓露的出現讓她心底的遺憾有了一個補償的途徑,她不僅同意了韓露的請求,還請專家為韓露治病,企圖挽救她的生命。韓露對于馮總而言,不僅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還是一個欺騙感情的騙子,既欺騙了她的感動和同情,也欺騙了她弟弟的愛情,憤怒之下馮總選擇報複韓露,像墓地施壓讓韓露遷墳。魏平安作為韓露購買墓地的經紀人,此刻面臨了一個艱難的選擇:是遵從董事長的安排給韓露遷墳?還是遵從良心的選擇維護死者的遺願?

韓露的身份被潑上污水,魏平安的身份也有污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魏平安曾經因為打人入獄,一夕之間從風光無限的KTV小老闆成為墓地經紀人,就這份招忌諱的工作還是因為朋友關照,舊日生活遺留給他的除了一輛破舊的已經沒有零件維修的大奔,就隻剩下破裂的婚姻和青春期叛逆的女兒。他白天在墓地裡拉業務,跑關系,晚上在陋室裡給小心翼翼女兒打電話,做直播。魏平安知道被人用有色眼鏡看待是什麼滋味,魏平安看到過韓露坐在男友墓碑旁邊時眼睛裡閃爍的光,他不想任由大衆對死人潑污水,也不想看着一對有情人合葬的念想被打破,他選擇了去尋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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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沒有平鋪直叙地交代關系,而是用一個一個懸念将關鍵信息包裹起來,魏平安就像是一個探案的偵探,從寵物美容店到兼職哥斯拉,從福利院到妹妹工作的密室逃脫,他一點一點拼湊起破碎的信息,知道了馮總針對韓露的真實原因。在啼笑皆非的抽絲剝繭中,大鵬向我們展示了謠言傳播教科書級别的呈現過程。

網絡是謠言誕生的最佳土壤。在匿名的網絡世界裡,人們看不到對方的臉,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不會将評判對象由文字還原為有血有肉的人,也就不會産生感情,不會有愧疚的情緒,又因為他們自身隐匿在網絡中,不害怕社會性追責,可以不負責任的說話,所以他們會在網絡上恣意抒發自己心底的惡念,用最大惡意揣度他人。韓露被潑髒水的源頭,就是熱帖裸捐姐新聞下的一條回複評論,說自己曾花三千塊約過韓露,這條回複立刻成了熱評,下面網友紛紛跟風,給這條沒有證據的謠言定性,看戲不怕台高,在輿論上将韓露釘死在恥辱柱。這是一場網絡暴力的狂歡,也是一場謠言傳播的大型試驗場,要想怎麼讓一個謠言風速傳播,最佳選擇就是在網上以第一親曆者發言。

謠言在傳播中會不斷再創造,甚至形成奇觀。魏平安打人,是出于義氣,為自己兄弟出氣,将不停騷擾兄弟夫妻的嚣張前夫趕出去,屬于鋤強扶弱。他壞就壞在運氣不好,一腳讓對方失去生育能力,造成重傷。可是在謠言傳播中,這件事卻變成了“魏平安睡了兄弟媳婦,還打了兄弟”,完全黑白颠倒,将為兄弟兩肋插刀變成了插兄弟兩刀。到了路人嘴裡,就變成了“魏平安睡了兄弟,還打了兄弟媳婦”,謠言變形得讓人啼笑皆非,而看客們卻仍然津津有味地反複咀嚼。魏平安去密室逃脫追問謠言源頭,卻被妹妹當作和韓露談過戀愛,強行把他送到醫院做檢查,視頻傳到網上,就變成了魏平安得了髒病。當一個謠言走在傳播的道路上時,真相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大衆要的是獵奇,要的是震破眼球,怎樣有沖擊感就怎樣改寫,直到面目全非,成為毫無有效信息的娛樂的奇觀。

謠言生成是由價值觀在背後打底的。韓露被傳謠的背後有一條基本邏輯——沒有家世背景的年輕女孩很難通過合法途徑暴富。韓露是孤兒出身,卻能随手給福利院捐贈百萬,看客們心底對此懷疑,所以當謠言出來時,心底立刻就相信了。魏平安被傳謠的背後邏輯是——刑滿釋放人員肯定都是壞人。所以魏平安為兄弟出氣的舉動被扭曲為睡兄弟媳婦,他們不相信一個人入獄隻是因為路見不平,一個惡貫滿盈毫無道德廉恥的人才配得到這個下場。人們隻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他們的價值觀會指引他們往相應的方向靠攏,一旦有人掏出符合他們想象的餌料,他們就會緊緊咬住,堅定不移地把謠言傳播下去。

不透明信息是謠言傳播的助攻。韓露捐贈給福利院的錢,其實來自她的重疾險,得了絕症之後,她沒有用這筆錢來為自己續命,而是選擇把它捐給福利院,用來幫助更多孩子。如果福利院知道這筆錢是怎麼來的,能在謠言出現時出面澄清,相信謠言會止步于智者。可惜韓露沒有交代這件事,她是個敏感内向的女孩,有自己的骨氣和堅持,她不想博得大衆同情,沒有向福利院透露自己得了絕症,她不想惹人猜測,沒有告訴魏平安自己選高價墓地的真實原因,就連她男朋友的身份,也是魏平安在追查真相中自己發現的。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他們需要信念,需要真善美,需要快樂,但是他們打心底又不相信這一切,他們還需要刺激,需要攀比,需要嫉妒。他們熱衷于把一個又一個形象高高舉起,贊美它歌頌它,用熱情和鮮花将它捧成神,可是當神像高高立起之後,他們又覺得乏味,覺得不滿,拿着放大鏡圍着神像打轉,挑出它身上的所有瑕疵,以此來證明它其實不比自己優越,甚至還不如自己。謠言就是毀神的一種體驗,他們先用“裸捐姐”的稱号把韓露高高捧起,接着就用陰暗的猜度将她拉下神壇,因為她捐的錢來路不正,不僅她的善舉被全片否定,她在人格上還不如這些一分錢沒捐的看客們清白高貴。看客們的跟風诋毀,不僅僅是制造和傳遞謠言,還是對心靈的洗滌,通過貶低韓露借于擡高自己,清除了他們心底裡那點因自己沒有捐款産生的微薄慚愧,從而達到道德上的自洽。

魏平安跨越數千公裡,到内蒙抓到了造謠的源頭,那個說自己花錢約過韓露的人。這個人是個混迹網吧的混混,從未見過韓露,而他造謠并不是因為對韓露不滿,隻是因為他想讓自己的回複成為熱評,這樣他就能獲得獎勵免費閱讀一章網絡小說,而這個小說花錢看隻需要九塊九。一邊是輕飄飄的免費閱讀網絡小說,一邊是沉重的一個人的名聲和遺願,它們卻詭異地落在天平的兩邊,成為交易。還有什麼比這更荒誕呢?可這麼荒誕的事偏偏在電影裡發生了,我相信它在現實中也發生過,也許比電影裡更誇張,更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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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大鵬之前的作品,《保你平安》在視覺形式上顯得更成熟,而他一直以來的底層關懷,對社會現象的思考并沒有停止,反而是走得更遠。電影裡,大鵬用手機作為工具不停變換視角:微信的聊天界面,直播界面,視頻跟拍……“觀看”成了電影的主題,将人們的窺私欲放到最大,這個設計配合網絡暴力的主題相得益彰,而觀看者的觀看形成劇中劇,又加強了電影的縱深感,制造出時空感。人們在對他人評頭論足的時候,自己也在被他人評頭論足,在網絡的時代,沒有人能逃脫被觀看,我想這是大鵬通過鏡頭想要告訴我們的事,也是主創們善意的提醒:既然大家都被觀看,那麼請保留一點善意保留一點理智,把每個文字每張照片每條視頻中的表達都當作活生生的人來對待,用你對生活中遇到人的态度去對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