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吟出“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令滿座驚華的少年,就是黃景仁,字仲則,生于乾隆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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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宋代著名詞人黃庭堅的後人,可是祖上的盛名并沒有給他帶來恩佑,他四歲喪父,祖母監讀,一生清貧。他短暫的一生,最高的職位也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丞,所以他才說“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當時,他與王昙并稱“二仲”,和洪亮吉并稱“二俊”,是毗陵七子之一,詩學李白。他一生創作詩詞足足有二千餘首,流傳下來的有一千餘首。


他自己在年少無知時,偶然看了幾本詩作便覺得通透,說:“這個東西是可以喜愛的。”人們取笑他,并因為他老是創作一些憂愁的詞曲,便十分嫌棄。可是九歲那年,他在應試臨考之時還裹着被子,被同考的學生嘲笑後,說出:“方才想到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一句,想要完成全詩,你們莫要打擾我。”之後,他對詩作的興趣越來越大,而他的詩也常常讓人驚豔。


人們常常說他是一個被低估的詩人,若不是有郁達夫的《采石矶》和瞿秋白的“吾鄉黃仲則,風雪一家寒”,恐怕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仕途坎坷的人卻頗負才氣,甚至還被冠以“天才”的名頭,在清朝留下一道獨特的詩格。

绮懷舊夢


多情才子的妝面便是舊夢往事,納蘭容若的是“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悲風畫秋扇”;黃仲則的是“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黃仲則四歲父喪,十一歲左右祖父祖母相繼去世,十五歲哥哥離世,十七歲離開故鄉,四處求學。


他寄居在姑母家中,與青梅竹馬的表妹在日常相處中産生了感情,兩人立下海誓,私定終身。後來黃仲則去參加科舉,沒想到這一次短暫的離别成了兩人終身的遺憾。姑母将表妹送入杭州觀察使府中做了歌姬,并且為她許了人家。


後來他再一次聽到表妹的消息,已經是很多年以後,當年的小姑娘已經嫁為人妻,育有一子,隻剩下他一人傷懷。


他模仿唐代李商隐的《無題》,寫下整整十六首《绮懷》,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第十五首,“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此外,還有“何曾十載湖州别,綠葉成蔭萬事休”等。


過往情思,也隻能随着時間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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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洪亮吉曾評價他說,“君美風儀,立俦人中,望之若鶴,慕與交者,争趨就君,君或上視不顧,于是見者以為偉器,或以為狂生,弗測也。”寥寥數語,便塑造出一個鮮活的偉岸、孤傲、俊秀的書生形象。


黃仲則短暫的一生中,“落寞”二字最能概括。他才情卓越,容貌出衆,卻不善世故,不肯向污濁低頭,所以隻能一生囿于場務,八次鄉試都未能如願考中舉人,隻能投身幕府。


年少時,他對考試科目不以為意,反而對非聖賢書廢寝忘食。常常半夜三更躲在被子裡,每作一首詩或者得一點心得,都要把洪亮吉吵醒,與其奇文共賞。青年時,他認不清實事,生活狼狽,洪亮吉出資送他的家人回故鄉,又向陝西巡撫畢沅舉薦他。


彼時的名流高士,不乏有與黃仲則交往者,往往都是仰慕他的才氣和盛名,可真正交心之人,也隻有洪亮吉和恩師邵齊焘。


他在年少時很是風光,16歲參加童子試便名列第一,17歲又補博士弟子員,得到當地知府看重。可是後來應試屢次不第,那些原本聚在他身邊的人都逐漸冷落他,慢慢離開了,隻有洪亮吉和邵齊焘還是對他如常。


恩師邵齊焘去世之後,黃仲則曾說:“公卒,益無有知之者。”


他體弱多病,邵齊焘四處尋醫問藥,每每得到一張對症的好藥方便抄下來寄給學生黃仲則,并寫信囑咐他好好吃飯。邵齊焘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是學術上的指導,生活上也關懷備至。


愛而不得的初戀,恨相知晚的摯友,開導人生的恩師,都算是他一生難得。可真正陪伴他多年的還是“貧”和“病”。


太白樓賦詩的那一年,他二十四歲便寫道“怪二十何來鏡裡霜”。正是朝氣蓬勃的年紀,他卻已經憔悴不堪,頭發斑白。難怪他對好友洪亮吉說道:“予不幸早死,集經君訂定,必乖餘之旨矣。”後來,洪亮吉果真收集了他的文集并且編輯成冊。


他的生命終結在35歲,正值壯年。


他的好友洪亮吉,接連四日,晝夜不停,夜行七百裡為他扶靈回鄉。

銳氣少年


《绮懷》那段少艾情戀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成了老杜秋興以來無數人争競和作的範本,有人誤以為它出名,便覺得《绮懷》是黃仲則真正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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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實際上,那隻是他柔情的一個部分。作為音律的産物,錦繡婉轉和影影綽綽的境界,固然皮相精美,可是反倒不能發掘他内心的特别。


黃仲則酷愛詩詞,又擅長模仿。他的《绮懷》來自李商隐,而他自己卻說詩學李白。在情感上,他敏感自傲缺少耐心,所以無法做到李商隐那樣真正的打磨,也不像李白那樣灑脫,而是有一股特别的少年銳氣。


郁達夫《采石矶》裡面用黃仲則二十四歲太白樓賦詩的高光時刻做了結尾,“景仁年最少,著白立日影中,頃刻成數百言,坐客鹹辍筆”。


他的确體弱多病,人又清貧,可是他穿起白衣拿起毛筆,又讓人覺得“望之若鶴”,而不是傳聞中那樣“氣喘喘然有若不能舉其軀”。他愛俊遊名山,多少有些俠肝義膽的氣魄在,不然也不會寫下“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這樣的句子了。


《绮懷》是他最出名的一個系列,可也是人們對他最大的誤解。


他在集市上看見富人坐轎子出行,怒目道:“汝輩亦知人間有黃景仁乎”?這是所謂白眼看世;他和朋友一起休息時,要是得到一句好詩,便定要興高采烈叫起朋友來誇他。這是所謂真性情。他還曾為了鍛鑄更硬朗的氣脈,甘心抱病北上,這是所謂真氣節。


這種自然感情流露,哪裡算得上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呢?可他的确不谙世故,他的失意大半來自于仕途不順并且缺乏一定的好運氣。


他一生遊走天下,謀食四方,所見所聞皆為江湖内事,但這種江湖氣是衰竭的,就像“秋蟲咽露”。他再心高氣傲,也難以抵禦身體上的折磨。


黃仲則是個性情中人,所以不能單單看他的詩就去品他的人。他的作品審美門檻并不高,可是卻流傳百年,全因為它是他骨血中的氣生長出來的東西。所以說,當他生命衰竭的時候,他的氣息弱了,也不再有那樣的能力去作七古,而緻力于經學了。

 民國後事


黃仲則是清中期詩人,自晚清到民國,一直保有很高的聲譽。而在1949年建國後,因為他的悲觀主義和不合時宜,所以他的作品沒有大肆印刷,自然也沒有流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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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張恨水在重慶的時候,多處尋找黃仲則的《兩當軒集》而不得。有一天,他在街頭的舊書攤看見一本殘卷,書販見他喜愛便索價一百元。他愛不釋手可是又拿不出那麼多錢,想砍價一半,書販不肯,他便失落地離開了。第二天他帶了錢,可是這本書已經被别人以一百二十元買走了。那書販見張恨水很失望,便承諾回家抄一本副本送給他。


這段佳話雖是偶然,但由此,民國大家對于黃仲則詩詞的喜愛也可見一斑。


瞿秋白寫了一篇《贈羊牧之》,郁達夫以黃仲則為原型,寫了《采石矶》,後來還寫了一篇《關于黃仲則》。郭沫若說郁達夫那是“夫子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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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仲則在民國的聲譽比晚清要高一些,大半原因是民國的作家身處特殊的年代,對于那些品性高傲為人個性的人要多一點感同身受。


2014年,安意如寫了一本《聊将錦瑟記流年》,花了大量的筆墨去介紹,賞析黃仲則的詩詞。後來,她還專門為黃仲則寫過單獨的文章。


大家習慣于想到清代的詞人便提到納蘭容若,不僅僅因為明珠家的傳奇,更重要的是他的俊美,他的才氣,他康熙禦前侍衛的身份。黃仲則雖然比納蘭晚了些,可論容貌與才氣未必不及,隻不過他的一生都缺乏運氣和機遇。盡管不乏有一些官僚欣賞他,可是最終都不了了之,這或許便是寒門之痛。再者,他身體孱弱,一生的光景都拿來創作,尋醫問藥的事情他也并不上心。


包世臣在《齊民四術》中說黃仲則“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由此可見,黃仲則此人是真有才華,就算被曆史淹沒過一段時間,也終會再次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