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最新電影改編版《紅樓夢之金玉良緣》于8月16日上映。影片由胡玫導演執導,其主要情節包括“寶黛愛情”和大觀園改建等,以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開始倒叙,以黛玉淚盡而去為大結局。影片自上映以來,熱議不斷。

稱贊者認為把寶玉出家放在開頭、将寶黛初見留待片尾是巧妙的設置,并用年輕人喜歡的愛情叙事來诠釋悲劇。吐槽者則認為這是在複制87版(指1987年電視劇版《紅樓夢》)的經典場面,以短視頻的方式完成剪輯,而故事主線卻又是“陰謀”與“愛情”的混雜,演員表演、人物妝容和布景都給人“怪異”的觀感。截至8月25日晚10點,一萬三千餘人在豆瓣參與評論,目前評分4.0。評分低于2010年李少紅導演2010版(5.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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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之金玉良緣》(2024)劇照。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在過去兩百多年間,無數人成為曹雪芹的忠實讀者、癡心“紅迷”。《紅樓夢》的文本也經曆了多番改寫,最著名者為程偉元和高鹗所整理版本。早期戲曲的改寫則讓《紅樓夢》有了可視的版本。随後電影、電視劇全面生産了“可視的《紅樓夢》”。

或許很多書友都曾記得當年2010新版電視劇《紅樓夢》開播之時,觀衆評論該劇畫風“詭異”,并質疑演員的妝容和表演。如今電影改編版《紅樓夢之金玉良緣》所受的否定似乎比14年前的新版電視劇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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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1987)劇照。

是否因為87版開播在先,已經塑造了人物形象,此後的改編再也無法獲得人們的認同?這種簡單的歸因顯然抹掉了不同改編之間的差異。林黛玉、賈寶玉、晴雯、劉姥姥……當我們去想象紅樓中人,腦子裡浮現的好像都是這一版的角色形象,他們的神情、面容和氣質。參加《紅樓夢》拍攝也改變了演員的人生:飾演林黛玉的陳曉旭皈依佛門,張靜林因為飾演晴雯改名安雯,飾演薛寶钗的張莉多年來一直在微博上分享她和已故姐妹陳曉旭的故事。陳曉旭還曾在14歲時寫下一首詩,《我是一朵柳絮》,“我是一朵柳絮,長大在美麗的春天裡,因為父母過早地把我遺棄,我便和春風結成了知己”。字詞間有一種憂郁。也不禁讓人把她和黛玉聯系起來。此外在坊間還流傳着種種演員命運和劇中人物“對應”的故事。隻因缺乏出處,這裡無法一一贅述。

87版的選角、耗時,以及為劇建造的大觀園都是後來改編無法複制的部分;電影電視劇的制作工業趨向于生産“快銷品”,劇情的“起承轉合”也開始短視頻化。而這些還不是重要的區别。

學者陳維昭在朋友圈感歎,“既然有人可以把《紅樓夢》往死裡誇(所謂的經典化),就可以有人把《紅樓夢》往死裡玩(所謂的娛樂化),這是一枚硬币的兩面,這枚硬币就是《紅樓夢》的工具化”,《紅樓夢》“已無家可歸”。本文是他以《紅樓夢之金玉良緣》的上映為緣起談《紅樓夢》被改寫的命運。為什麼說《紅樓夢之金玉良緣》的改編是讓人不滿的,盡管這不是第一次也可能不是最後一次?

撰文|陳維昭

被改寫的命運

任何經典的傳播都以“被改寫”作為基本特征,“被改寫”是經典得以永恒的普遍途徑。改寫的具體情形甚為複雜,不過粗略分之,可歸為兩類。

第一類是旨在真實還原經典原貌,準确傳達經典的基本精神,但由于每一位受衆自身的個體性和曆史性,其傳播不可避免地嵌入傳播者的個人烙印,經典已在傳播過程中被改寫。這一類改寫可稱為“延伸性改寫”,它以貼近、“忠實于”原著為基本面貌。在這一類改寫中,經典的精神家園清晰可見。我們會以“是否忠實于原著”去評判這一類改寫的價值。

陳曉旭在《紅樓夢》(1987)中飾演林黛玉。

《紅樓夢》寫了“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賈雨村徇情枉法,寫了王熙鳳殺尤二姐時将都察院等衙門玩弄于股掌之間,暴露了官場的腐敗與黑暗。它寫了大觀園裡衆女子之間的明争暗鬥,頗似《甄嬛傳》裡的宮鬥。它寫了太虛仙姑秘授賈寶玉與可卿以雲雨之事,寫了秦可卿離奇的死,再加上“淫喪天香樓”的朱批,豔情文化的解讀呼之欲出。它寫了劉姥姥三進大觀園,展示了村俗文化。寫了倪二、柳湘蓮等小人物,涉及社會下層生活。所有這些,都被統攝于曹雪芹的整體構思之中。

如果把這些内容從《紅樓夢》的整體中抽離出來,把《紅樓夢》改寫成“揭露四大家族罪惡”“豔情”“宮鬥”“市井”“寶玉最終為勞動人民所營救”的文學,甚至把《紅樓夢》诠釋為清宮秘史,诠釋為乾隆、和珅與高鹗的政治陰謀,所有這一類改寫,都隻能是平庸的乃至惡俗的改寫,屬于“直播帶貨式改寫”。兇殺、暗算、豔情、窺隐、懸疑、以暴制暴、以惡制惡等,是大衆消費文化中的關鍵詞,改寫者一旦想借助于這些關鍵詞去媚俗,其改寫必然會與曹雪芹的價值思考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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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銀幕上的《紅樓夢》。圖為《紅樓夢》(1927)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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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良緣紅樓夢》(1977)劇照。

1977年李翰祥執導的《金玉良緣紅樓夢》,在第十五屆金馬獎和第二十四屆亞洲影展上都獲得了最佳美術設計獎。該片選取《紅樓夢》中寶黛愛情的幾個片斷,如黛玉進賈府,寶玉摔玉,黛玉葬花,寶玉挨打,黛玉寫《秋窗風雨夕》,然後就是掉包計,黛玉死,寶玉哭靈,賈府被抄,寶玉出家。今天看來,該片實屬平庸,故事的改編雖未背離《紅樓夢》,卻不具備藝術上的感染力,更未提出有價值的思想或獨到的情感體驗。作為林黛玉扮演者,張艾嘉在片中站無站姿,躺無躺态,隻具備道具上的功能。但該片演員陣容頗具票房号召力,它在當時的轟動與獲獎,既與其明星效應有關,也與瓊瑤文學模式在當時的風行有關。實際上,那種把感情表達“虐心化”的淺露處理方式有違我們對《紅樓夢》的觀感。

1987年王扶林執導的電視劇《紅樓夢》之所以得到廣大受衆包括紅學專家的認可,首先在于它努力完整地呈現《紅樓夢》的原貌,不僅在故事面貌上貼近原著,而且在氣質上力求神似。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演員的選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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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2003)劇照。對颠覆性改寫,人們有更高的要求

魯迅曾說,《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闱秘事……”這是在強調讀者的心理定勢對其解讀方向的影響,但這不能成為改寫的随意性的借口。颠覆性的改寫更需要思想上的創造性和情感體驗上的獨特性。劉鎮偉的電影《大話西遊》徹底颠覆了原小說的人物關系和故事的性質,但在中國觀衆的眼中,該片傳達出一種後現代的生存體驗。由于有這種前沿性的價值,觀衆不會去計較該片是否忠實于小說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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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劉心武小說改編的《秦可卿之死》(1999)劇照。

曹雪芹對林如海死後其家财去向并未作更多的明示或暗示,也沒有将此與《紅樓夢》的主要情節或人物相關聯,甚至其家産之豐厚與林黛玉的性格刻畫之間是相矛盾的。清代道光間塗瀛提出了林家财産的問題,說林黛玉葬父來歸,數百萬家資盡歸賈氏,由鳳姐管理。故鳳姐必置黛玉于死地,實為盡吞其财;若黛玉為賈氏婦,則鳳姐需将林家财産歸還黛玉。後來陳大康教授專門寫了《榮國府的經濟賬》讨論林家财産的去向問題,從學術的層面推測故事情節中的疑點。但胡玫版的《紅樓夢》即以此為起點,以“陰謀與愛情”為主線去整合大觀園、寶黛婚姻等重大情節,一方面,這悖離曹雪芹《紅樓夢》整體藝術思維,另一方面,這樣的主題切入了“宮鬥”“暗算”“懸疑”等大衆消費元素,在思想認知和情感表現上未能給我們提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這才是人們對胡玫版《紅樓夢》最大的不滿。

總之,對《紅樓夢》的改寫,要尊重原著,努力貼近曹雪芹的精神世界和《紅樓夢》的整體藝術思維,回歸《紅樓夢》的精神家園。如果要在《紅樓夢》身上别開生面,别出峰巒,則必須能夠提出有價值的思想認知和深刻的存在體驗,倘能如此,則也可以在另一個層面上與曹雪芹的精神氣質氣息相通。

本文系獨家原創内容。作者:陳維昭;編輯:西西;校對:王心。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