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沒有想到,時隔18年之後居然還能等來《黑客帝國》的續集。不過這一次,《黑客帝國》注定無法續寫曾經的輝煌。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以下簡稱《矩陣重啟》)已經在國内院線上映一周,作為大IP的續集,電影票房非常不理想,北美上映首日票房收入僅640萬美元,而根據貓眼專業版數據,内地上映第一天票房僅為333萬。相比于前三部電影累計斬獲的16億美元票房,這次可以說輸得徹底。
不僅如此,電影口碑甚至比票房的滑坡更嚴重。截至發稿,豆瓣評分隻有5.7分,離前三部的9.1分、8.6分和8.8分相距甚遠。國外觀衆也不買賬,IMDb評分隻有5.7分。甚至導演拉娜·沃卓斯基都借電影中的角色之口,說出拍攝這部續集的部分原因是在華納要求之下的無奈之舉。
票房稀爛、影迷吐槽、甚至連導演都在自嘲,《黑客帝國》的“重啟”為什麼無法複制曾經的成功?本文作者認為,《黑客帝國》系列曾經是超越時代、預示未來的先鋒,而如今它已經成為了與時代同行的鏡像。《矩陣重啟》遇冷的背後還有一個更值得思考的問題:在人工智能、元宇宙、虛拟現實等新技術不斷爆炸式湧現的當下,傳統科幻題材的想象力似乎有些跟不上現實了。科幻作品該如何尋覓自身的價值呢?
撰文 | 劉亞光
01難以超越的前作與注定遇冷的續集
估計很少有人不會承認,談起科幻電影,《黑客帝國》是一座繞不開的豐碑。贍養人類的機器搖籃、閃動着綠光的數字流瀑、穿着黑色皮衣的特工、凝固的時間與滑翔的子彈……這部由沃卓斯基姐妹(當時是兄弟)于1999年推出的作品引爆了無數為人所熟知的文化符号,也幾乎界定了一種電影的類型。該系列三部曲全球票房超過了16億美元,它的影響力也超越了時間,縱觀《黑鏡》、《西部世界》等現在最流行的科幻劇集,《黑客帝國》所開創的很多設定,也成為新一代科幻導演們思考的背景和出發點。
然而20年後,矩陣的重啟卻難以再現昔日的輝煌。2021年12月22日,該系列的第四部《黑客帝國:矩陣重啟》首映,第一周僅僅收獲1200萬美元的票房收入,遠低預期。盡管有不少影評媒體認為,疫情影響了人們線下進入電影院的熱情,但即使結合線上流媒體的觀看數據,對比《沙丘》等同類型電影的表現,《黑客帝國》續作的表現疲軟也一目了然。在今年1月14日該片登陸中國大陸後,豆瓣等網站上的評分同樣持續走低。
或許是華納先行放出的紀錄片太過驚豔,導緻觀衆們的實際觀影體驗出現了較大的落差。其實從很多客觀條件來看,《矩陣重啟》的遇冷本應該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因為完結于2002年的黑客帝國三部曲,可以說用史詩級的篇幅書寫了一個過于完整又極度開放的故事。
第一部的開始,尚未成為救世主尼奧的打工仔托馬斯·安德森跟随“小白兔”前往“兔子洞”,向它發出邀請的是著名思想家鮑德裡亞的《象征交換與死亡》,這似乎就已預示着電影将開啟一系列對哲學問題的深入探讨。尼奧面對紅藍藥丸的抉擇,回應了有關真實/虛拟邊界的經典争論;機器城中飼養人類的培養皿,用具象的形式演繹了哲學家普特南有關“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跟随“先知”的墨菲斯則是人類種種信仰的化身,觀衆在他一次次的堅信與幻滅中拷問自由意志的存在……借用哲學家齊澤克的評論,《黑客帝國》就是一個對哲學家們的“羅夏墨迹實驗”,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佛教,不論你是哪種“主義”的偏好者,都能在這部電影中找到一條追問的路徑。
這種多線程探讨深入議題的劇本,無疑需要借助三部曲的體量來完成,從這個角度看,作為續作的《矩陣重啟》被許多人诟病的思想内核單薄,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用線上娛樂網站Screenrant的一篇影評的話來說,本想看看重啟後的矩陣如何能帶來更多關于自由意志問題的新見解,沒想到看到最後,卻發現這是一部愛情片——考慮到僅僅隻有一部電影的時間,而前作又已經打好了如此多的深井,《矩陣重啟》的發揮空間自然是相當有限的。
抛開這些深入的哲學探讨,《黑客帝國》系列令粉絲們叫絕的還有當初充滿先鋒色彩的特效與動作設計。不過,同樣是“徒手擋子彈”的情節,20年前尼奧的初次演繹引來了觀衆們的一片驚呼,而如今同樣的橋段則遭到許多“純粹為了炫技”的質疑。這其中或許有觀衆審美疲勞的因素,但毋甯說,這種質疑也是《矩陣重啟》遇冷的一個縮影:它不再是那個超越時代、引領潮流的先鋒,而成為了一種與時代同行的鏡像。
《矩陣重啟》的很多情節,都會讓觀衆誤以為在看一部都市劇而非科幻劇。在與機器世界達成合作并犧牲了自己之後60年,尼奧被重新接回矩陣,他新的身份是一款名為“黑客帝國”的同名遊戲的開發者。而搭檔崔尼蒂則換了名字,成為一名時刻需要盯着孩子,為家庭費心的母親。從飛檐走壁的黑衣俠客,到坐在格子間,一臉倦容地改bug的程序員,和同時忙于家庭與工作的母親,1999年的理想仿佛跌落到2022年的現實,你我在其中能看到自己真切的倒影,但難以尋回那種凝視未來的震驚感。而導演在電影中安排的許多“自我調侃”的情節,打破了“第四面牆”,同時也進一步制造了跳脫感,讓人失去面對一部科幻作品時的敬畏。
其實,單就“再現現實”這個角度,《矩陣重啟》不無引人深思的新創意和亮點。《黑客帝國》一類的賽博朋克式故事,往往着力于讨論未來世界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什麼區分了人和機器?什麼構成人的主體性之所在?這些都是創作者緻力于挖掘、也難以回避的問題。沃卓斯基姐妹的劇本盡管構思天馬行空,但給出的答案其實依舊是“愛”:第一部結尾,崔尼蒂的愛救回了尼奧的性命,并激活了救世主的源代碼;第二部《重裝上陣》中,尼奧偏離了前五代救世主“命定”的選擇,在返回錫安與保護崔尼蒂之間,毅然選擇了後者,而這個偏離,恰恰也成為先知叠代更新下一個新矩陣的關鍵;史密斯在成為威脅矩陣的病毒後,大肆擴張自身,口中念叨着“我,我,我”,這種消滅他者的宣言,更是讓他在哲學的意義上徹底站在了擁有愛情的尼奧的反面。在一個一切都被因果律“決定”的世界,“愛”驅動着人的自由選擇,也讓人依舊在機器統治的世界裡保留着獨特而堅挺的姿态。
在《矩陣重啟》中,“愛”依舊是核心的命題,隻不過,它不再意味着一種純粹的解放,同時也蘊藏着奴役的風險。取代了“建築師”的“心理分析師”找到了一種能夠繼續讓尼奧幫助矩陣世界運行,但又避免其覺醒的方法:利用他和崔尼蒂之間的愛。隻要他們處在一個合适的距離,兩人靠近時會産生能量,同時這種距離的接觸,也不會讓他們徹底尋回過去的記憶。
在一個人們被數字科技包圍的時代,這早已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警示。羅蘭·拉斯特就在《情感經濟》一書中,明确表示人工智能的到來,會讓人類社會走出體力經濟時代,進入“情感經濟”時代,情感成為了人最為核心的競争力,也是最重要的生産力,許多左翼理論家近些年也提出了“情感勞動”、“數字情感勞動”等概念。人類學家項飚也在前不久的騰訊“科技向善”會議上提出了極富想象力的“社會型市場”一詞,在他看來,當前社會的一大特征即是人與人之間各種連接形式,都逐步被轉化為市場盈利的來源。可以說,《矩陣重啟》的這一設定從根本上挑戰了前三部中作為“解放之源”的愛情,并讓我們以更複雜的态度看待它。令人隐憂的是,愛情這種複雜的屬性,可能恰恰是我們正在經曆的現實。
沃卓斯基姐妹做出的類似突破,還體現在《矩陣重啟》的結尾。衆所周知的是,即使黑客帝國前作三部曲花了很大的篇幅刻畫尼奧等人的選擇與反抗,但直至最後,他們無法逃避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這些選擇同樣也是設定好的。救世主是為系統升級而準備的,引導其解放的先知,隻不過是機器系統用來喚醒尼奧的交互設計師。解放者們的大本營錫安,也極有可能隻是一個進階版的矩陣(盡管關于這點有許多的争議)。不過歸根到底,三部曲中的人類都懷有熱愛自由、渴望擺脫奴役的天性——他們等待被解放,這是沃卓斯基姐妹在彼時的電影中所選擇和秉持的立場。
在第四部中,這種立場改弦易轍。借設計師與尼奧和崔尼蒂的對話,導演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擁有不同底層邏輯的矩陣世界,在社交媒體、娛樂科技的麻痹下,人們并不再認為注定攜帶着痛苦和煩惱的自由是一件比享樂更優的事情。這或許也是電影與現實對應的最嚴絲合縫的一處情節。《連線》雜志的影評稱《矩陣重啟》是一部拍給成年人(Grown-up)的電影,當老一批的觀衆們長大,如今的他們,如心理分析師所說,已經“不再愛談論悲傷和失去”。現實中的觀衆們,真的還會認為真實和虛拟,做“哲人”還是“快樂豬”,是一個需要做出選擇的問題嗎?
NBC的一篇影評認為,與前作的悲壯基調相比,《矩陣重啟》的結尾無疑是充滿樂觀主義情緒的,尼奧和崔尼蒂試圖用自己的行動,重新塑造矩陣中人們的觀念,“給這片天空重新塗抹彩虹”。然而對于這些懸而未決的疑問,這種結尾是尴尬而唐突的。可以說《矩陣重啟》遭遇的這些尴尬,連同電影本身,一同都成為了時代的反映而非預言。
當然,關于《矩陣重啟》遭遇的滑鐵盧,有一個重要的客觀因素自然不得不提,那就是盡管華納始終極力推動這部堪稱“搖錢樹”的作品拍續集,但作為主創靈魂人物的沃卓斯基姐妹卻并非發自内心地支持。播客極客銀河指南的主持人大衛·巴爾·科特利(David Barr Kirtley)甚至将這些來自外界的有關繼續拍續集的壓力,比作電影裡受程序控制攻擊尼奧的“群蜂”。電影毫無保留地用尼奧和遊戲公司上司的對話調侃了這一無奈,一些影評也認為,華納的壓力使得許多影史經典相繼爛尾,才是《矩陣重啟》反映的最大的現實。
在接受多個媒體的采訪中,拉娜·沃卓斯基都提到,最終選擇繼續拍《矩陣重啟》更多是出于很個人的理由——因為失去父母親的傷痛。“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悲傷,某個夜晚,我突然想到我還有Neo和Trinity,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角色”。《黑客帝國》之後,從《雲圖》到《超感獵殺》,沃卓斯基姐妹其實并未放棄對想象力邊界的探索,新的《黑客帝國》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批判的鋒芒,但它也并不代表着導演放棄了對現實持續深入的思考,而或許成為一種更加珍貴的私人表達。
不過,《黑客帝國》遇冷的背後确實也有一個更大的不容回避的問題:在一個技術爆炸的年代,人們對眼花缭亂的新科技不再擁有震驚感,科幻作品的井噴也讓觀衆們想象力接受的阈值水漲船高,《黑客帝國》式的故事,還繼續擁有令人驚豔的吸引力嗎?疫情之後,越來越複雜而難以預測的世界,也為作者們提出了更大的創作難題:面對比科幻更科幻的現實,科幻作品該如何尋覓自身的價值?
2017年,《自然》(Nature)雜志就曾邀請多位科幻作者讨論過這一話題。美國作家金·史丹利·羅賓遜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是,科幻作品能描繪的時間跨度很廣,其中一類被他稱作“近未來科幻”(Near-future science fiction)。這些作品往往有着與現實主義作品相似的構架,人物身處的社會關系,行事邏輯都和我們目前經曆的世界類似,但是處于一個高技術的環境之中。這樣的作品幫助我們在一個思想的實驗室中,探讨當下面臨的困境。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則認為,在一個越來越複雜的世界,科幻小說的功能不再是幫助我們想象或是預測未來,但卻可以幫助我們留存人文主義的精神。因為“科幻作品往往都以構建人文主義叙事為核心”,即便大數據時代各類監控技術的細節或許已經偏離奧威爾當年的設想,但溫斯頓等人反抗的勇氣,依舊是代代相傳的财富。
法國小說家阿利特·博達爾則分享了一個可能更為重要的觀點:身處技術爆炸的時代,技術已經和我們的日常生活融為一體,其實科幻作品已經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作品,似乎我們也并無必要刻意去強調它的邊界和特殊性。而借助科幻作品,非科學專業人士獲得了參與科學事業、理解科學的特殊途徑。其實在《黑客帝國》中,這種人與技術交融的圖景已經反複被提及。《重裝上陣》中錫安的議員就曾問尼奧:機器一定是敵人嗎?到了《矩陣重啟》,在新一代的錫安城艾歐,智能生命成為了人類的幫手。時至今日,《黑客帝國》式的故事或許的确不再是一種對未來的“想象”,而成為一種視角,用以看待行進中的現實,用以重新理解人和技術之間的關系。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劉亞光;編輯:李永博;校對:楊許麗。封面題圖來自電影《黑客帝國:矩陣重啟》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