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普賽的某個城鎮裡:橋這頭,戲班還沒開張,舞台上畫着通靈師紮娜的海報,戲班老爹喝着酒到處走。橋那頭,大家在唱歌跳舞,小狗在表演雜技,有人舉着火把走鋼索。而戲班的後台,通靈師紮娜在給飛刀客當練習對象,她的表情多麼放肆,可當她把金屬項鍊往下一甩,走上台來,就變得又驕傲又神秘。我們便和人物建立了台前-幕後的關系,鏡頭因此很客觀,通靈術表演時,一陣煙霧或一塊簾幕,不會占滿整個景框。但舞台縫隙裡有個機關——藏在台底下的飛刀客,從那裡給紮娜遞了一把刀,這個鏡頭則帶着一絲神秘的光。

...

但是,無論多神奇的時刻,都是平拍的固定鏡頭,戲班和美國人邁克爾·納什的矛盾,切到更小的景别,也仍是平拍,與其用特殊角度烘托氛圍,還不如直接展示手藝。通靈師與觀衆之間的遮擋物,僅是一塊黑色簾子和特殊的舞台,戲班和美國人的對立,則在這舞台上又建立了一層情節劇,他們隻需要确保相對的位置。你還很容易看見,剪輯師在哪個鏡頭拉快了速度,電影的手工藝,就像江湖藝人,他們粗糙的法門有時會被發現,但你還是相信其創造力的神秘。
這部默片在被修複的時候,由Dean Hurley(《内陸帝國》和《雙峰第三季》的音效設計之一)重新寫了聲音。不僅是環境和情緒的音樂,一盆水潑在頭上,一大串鍊子在搖蕩,高跟鞋踩在樓梯上,這些畫面裡的物質也在發響,膠片上的影像拍打着現實。但是,人們說話仍然無聲,默片的話語是被看見的,就像那些奇妙的字幕,改變了觀衆的目光,演員以動作和神态将它訴說。

...

電影展示不同的國家,隻需要搭建起其中一角:一副招牌、戲班的内外、小橋的兩端和戲班馬車,就描繪出了匈牙利的吉普賽世界;一張報紙、一棟帶暗格的别墅,勾勒出了紐約上層社會,至于餐館、酒店、警察局,都隻搭了故事所需的空間,其實隻要找到那個正确的角落,就足夠建立一個世界。從25年的《不可思議》到32年的《畸形人》,托德·布朗甯的電影,場景和鏡頭都較少,但每個場景都是最豐富的劇場。他也不靠切分畫面來吸引注意力,比如有個全景鏡頭:前景馬車邊,老爹和飛刀客在争論,一個路人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後景拱門下,也有兩個人在講大道,這就是小鎮生活。又比如在别墅裡,紮娜和老爹正同警察局長周旋,不用切到紮娜的特寫,因為她本就是目光焦點。所以分鏡隻是因為結構需要确立,比如必須存在的對話和肖像。

...

但是,從一個充滿熱鬧的小鎮,到馬車裡颠簸着的畫面,再到别墅大廳的交際活動,和降神會漆黑一團的空間,鏡頭的狀态一直在改變。餐廳裡,人們隔着自己呼出的煙,看見通靈師,她比現實更多了一層光。然後當多洛絲·梅裡克的父親“顯形”,演員需要對着空氣塑造一種相信。影片裡唯有的兩個鏡頭運動,是紮娜在美國的第一次“降神會”,大家手拉手唱《在河邊》,這時,鏡頭猶如電流,對着人們的面孔移動過去,由于技術限制,它的幅度很小。其實,即使是32年的《畸形人》,技術相對成熟,托德·布朗甯也不制造“華麗的運鏡”,從現存的剪輯版來看,面對畸形人的表演,攝影師從未一路推進,反而總是投去定住的目光,鏡頭就是觀看的界限,人物因此保持重心。
而《不可思議》亦如此,劇場的界限通過鏡頭确立。黑色的簾子,關燈的房間,人們各自的位置構成了這個空間,手工藝人才能裡面虛構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團白影、一隻手臂。如果你像警察一樣,走過去把東西一件件拿起來,那你完全可以說:“這是騙人嘛,這種早期電影也太拙劣了~”然而,這些江湖藝人卻說:“大家把手拉起來,把距離維持住!”于是,劇場的各個部分——飛舞的道具和戲服、對立的演員,以及面對着表演的我們——都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卻都手拉着手,讓想象力的電流經過,一個個鏡頭裡的黑色,接續成了一片純真的黑暗。

...

相比于魔術的奧秘,影片的情節更難以信服,但它卻是對通靈的真正轉化。這裡有兩個家庭,一個是吉普賽戲班,一個是多洛絲·梅裡克家,而邁克爾·納什,他就像托德·布朗甯以及好萊塢的化身,拐帶了這些淳樸的家庭成員。然而,影像是平等的,盡管誘騙者一開始是主導方,但他們雙方又被收容在同一個維度上——電影,在本片裡,這個維度更是平視的。因此,學習也很平等,納什讓普通人相信了通靈術,那麼多洛絲·梅裡克就憑空看見了她的父親。這女孩偷取了吉普賽的法術,卻看似毫不知曉,她展示着最真誠的目光,讓最專業的騙子動搖,發覺在書桌和櫃子之間,有個道德的幽靈,它不靠黑色庇護,它就在他身邊,對很多事情說:不。

...

自此,不再有降神會,因為它失靈了。電影轉向另一種類型——邁克爾·納什放棄了騙來的錢,還發現了自己對紮娜的愛,他們的神态完全改變,甚至納什一個人承擔了罪名,紮娜在等他,而奇怪的是,我們真的相信他會來。無法以邏輯來解釋這種願望,就像字幕說的:“我沒有任何依據給你。”劇場也起了變化,紮娜身後的不再是黑色的機關,而是一叢開得正豔的花,她被框在一個門框裡,她的表演就是自己存在的證據。一切都從空氣中的鬼魂開始,如果我們相信了它的存在,就要相信人會變成另一個人,這是情節劇的有神論,你必須為愛付出代價。納什奪槍逃跑的時候,響起了一陣吉他樂,是電影開頭音樂的變奏,它不讓節奏變得更緊張,反而道出了一份等待,是的,我們還在等待。
影片以納什拐跑戲班為開始,以他回歸他們之中為結束,這也是布朗甯的心願,他被奇怪的人群吸引,把他們的生活當戲台,創造出更大的劇場。所以,對方也總是對他說:“成為我們的一員。”紮娜他們回到匈牙利,流浪在一塊更貧窮的草地上,這是最後一個劇場,也是最純真的一個,地上鋪着毯子,燒着篝火,紮娜在繼續等待着。突然,一輛馬車把邁克爾·納什送了過來,他身無分文,卻多了頂貝雷帽,這個肖像,既是騙子也是造夢者,他本就是個江湖浪人。影片裡的黑夜始終都有戲劇的加工,比如一束燈光或一叢白煙,醞釀小小的陰謀,然而在這最後一個場景,戲劇已不再制造陰謀,納什和紮娜擁抱在一起,我們相信了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