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同在三年級丢失了超能力》這部電影,片名起得好。

要是快速瞄一眼,你可能會看成《朱同學在三年級丢失了超能力》(我就是)。但我猜:孩子是不會看錯的。

因為根據閱讀習慣和無意識經驗來進行“合理化”腦補是成人的能力,不是有過那樣的實驗麼?——把一段文字或一個句子的前後詞颠倒一下,成人看到的往往還是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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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眼在面對文字時,其實不是逐字掃描,而是區域性掃視的。有能者甚至“一目十行”。在此情況下,整體性知覺會優先于對細節成分的感知。簡單講,就是理智有慣性,而經驗讓你太自信了。

如果你閱讀的不是母語而是外文,大腦“自動糾錯”的能力就會大打折扣。

那我們不妨再回憶下初上學時的情況:我們認得的字詞是如此之少、記住和消化它們的含義都尚需時日,更遑論正确使用了。所以,當我們第一次嘗試寫作文、哪怕隻在試卷上留下自己姓名的時候,莫不像朱同一樣戰戰兢兢、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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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他在學校的“秘密基地”寫檢查時要先數好格子以便将“檢查”二字寫在正中麼?(有過同樣行為的小夥伴舉手)成人再熟悉不過的簡單漢字,對孩子卻是足以敬畏、足夠艱難的新事物。所以,他們是不會把“朱同”看成“朱同學”的。

開頭說這一通是想點出這片兒最重要、最厲害的地方:對兒童思維和心智的逼真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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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大部分影評都是從“成人世界對純真孩童的傾軋”這一角度分析的,不能說不對,但這是一眼可見的事。王子川拍的已經不能再直白了,還需要分析嗎——

影片結尾,先前對萬事萬物都有着自己一套解釋的朱同終于記住了老師耳提面命、同學口耳相傳的唯一解(跳廣播操的正确流程),并露出了成人式的招牌假笑。最絕的是:他的笑容還被藏在偌大的召字後面,别人根本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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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片尾花絮,一旁的小朋友對着挑彩球的朱同不耐煩地催促道:快點兒吧,别挑了,每個都是一樣的。

你告訴我,話已至此,還分析什麼?

所以我不太看重影片批判的一面。論深度,它遠不及張元的《看上去很美》。四十年前的《城南舊事》對它更是碾壓級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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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槍槍是“鬥士”,朱同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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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舊事》大概是中國最好的兒童電影

珠玉在前,過分拔高本片的思想表達不合時宜。而以劇作的成熟度而論,《朱同在三年級丢失了超能力》尚嫌稚嫩。它沒有完整的情節,甚至沒一個完整的人物,就是以一天為限,通過主觀散點視角将一系列瑣事串聯起來。《我的阿勒泰》是将散文化作了戲劇,而這片,就是散文電影。

散文電影從前蘇聯發轫至今,100多年了。所以說本片形式如何“新穎”也談不上。

它最大的優勢還是來自對朱同“超能力”的刻畫——也就是把孩子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具象化呈現了。這麼做且做成了的電影還真不多,我能想到的暫時隻有《潘神的迷宮》和《喬喬的異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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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傳,1981

朱同想象出“小偷”的客觀依據是他在公交車上聽到了“小偷”,他的情緒是害怕家長簽字,所以“小偷”偷走了他的試卷;朱同看到“外星人”是因為喜歡鳥山明,外星人的形象甚至被他畫在了校服上,而他的情緒是希望牛老師别再回來;朱同聽到“樹爸爸”和“樹兒子”的對話,是因為剛剛聽到一起寫檢查的同學抱怨:跟老爸住一起,簡直活不長......

所有的想象都和發生過的事緊密相連。可這些事對成年人來說壓根就不算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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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校園生活也不乏“痛苦”,但這痛苦是由外人外力強加于我、而非由我自身欲求不滿導緻。所以哪怕對孤單的“差生”而言,生活本身還是既新奇又生機勃勃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萬事萬物都閃爍着誘人、奇異的光輝。因為一時間無法參透,隻好化作片中那些瑰麗奇谲、綿綿不絕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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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斑斓、如夢似幻的童年印象是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素材,這些素材來自直覺、本能和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體驗。可随着教育和成長,潛移默化的觀念(自我生成)和作為方法的概念(他人授受)産生了,當個别觀念演變成整體三觀、零星概念組成知識網絡,孩子就成了大人。這是一個愈發抽象而遠離具體、注重普遍而忽視個别、經驗愈盛而替代直覺的漫長過程。

直到一個人被夾在過去(回憶)與未來(期待)之間,而忘了現在。

隻有孩子能渾然忘我地活在當下,他們幼小的心靈就是被此時此刻吸引,仿佛除了眼前這點兒事兒,一切事物都不存在——這便是童年記憶“永難磨滅”的原因,因為當時的“一花一世界”就等于整個世界。

而且,還有平行世界。就像沒有孩子不愛動畫片,這是由于直到一定歲數,你才能看出二維的、誇張的、變形的形象與三維的、如實的、正常的形象的區别。所以兒時看的動畫片和長大後看的電影并非一回事,那時的動畫片,其實是作為“另一個世界”存在的。

又因“另個世界”的精彩和刺激遠超“上學-放學-寫作業”的真實世界,所以“兩個世界”能絲滑的無縫銜接,于是兒童全神貫注、往來自由地穿梭其間。對使用這一“異次元空間”的“超能力”,兒童是自然而然卻又無知無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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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言也解釋了為何時間會越過越快,而童年的光陰似乎特别漫長。

隻有新奇的、能給人生留下印象的事物才會促使時間變慢。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當你出國旅遊時,時間似乎變慢了。明明才過了二十天,感覺卻像在單位工作了三個月之久。

因為歸根結底,時間是由記憶決定的。人生哪個階段留給人的記憶越多,哪個階段就越漫長。當人“為了生活”而不得不穩定下來:不論日複一日的忙碌奔波還是百無聊賴的慵懶懈怠,抑或不得不與領導、同事頻繁地社交應酬,其行為背後都深深刻着“厭倦”二字,厭倦不會帶給人任何記憶——起碼是人願意回憶和有價值的記憶。

于是,時間就像脫缰的野馬無情馳去。

直到某一天人終于驚覺:原來我已度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他覺得難以置信甚而開始懷疑:這些時間是否真的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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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咿呀學語,蹒跚學步,幻想着涓流成河,彙河成江,最後奔騰入海。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他還懵懵懂懂,在他眼裡萬物皆有靈,而諸靈歸一。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對一切心無雜念,天性率真。他常常盤腿而坐,突然竄起飛奔,額前一縷亂發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