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劇情簡介裡的非洲象數量有些問題。非洲象的數量并非不足40萬頭(忘記電影是否如此介紹的了)。16年泛非航調的數字是個區間,且有一些地區未允許GEC團隊調查。他們估計的數字是更大可能超過40萬頭(該報告的數據呈現比較複雜)。而數據其他的來源,比如IUCN,也是多于40萬頭的。此外,這裡說的是草原象。非洲森林象還有約15萬頭。亞洲象比森林象數量少得多,為什麼前者是瀕危,後者是極危?其實,這些數字重點想表達的是趨勢、滅絕風險,非洲象數量下降過快,栖息地侵占、盜獵問題嚴重,如不更加關注、投入保護,後果會很嚴重。

關于真實數字的估計,很難說哪份文獻、報告更可靠。數大象非常難。可能區間越大越接近真實。草原象主要在南部非洲,約占總數的70%。而有衆多大象是跨國活動的,幾個國家均會選擇在本國大象最多的時期進行普查,好讓自己國家的數字更大。大象越多,密度越大,人們便能更多地利用大象,比如獲得更多經費或是販賣野象。

被采訪大象問題時,我都強調說文字盡量不要出現數字,因為人們從不引用出處。但記者、編輯最終還是會加入未附參考的數字,似乎那樣就能讓文字更專業。而數字和相關表達往往采用最能獲得流量的形式。

關于這部紀錄片,我2017年初看時的疑惑是,為什麼有些“壞人“的臉上打了馬賽克,而有些“壞人”沒有打。我當時認為打馬賽克的可能是真實的偷拍,而沒打的是演員、“人造”的場景。看完後,片子給我留下了莫名的做作感。

我很想知道,這部片子屬于何種紀錄片,它到底有多少真實的成分?它所參評的獎項、所屬類别的其他影片應該能說明它的真實性。

因對大象各方面問題的持續關注,我接觸到了一些十幾、幾十年活動在一線的調查員,一些純粹關注動物問題的人。其中一位告訴我,該片在東南亞相關的信息是竊取自他方的,而在一些國家(包括中國)的突擊搜查沒有發生。

另一位紀錄片導演的評論是,為展示象牙的非法貿易鍊,它無需用真實的事件來呈現。而此類紀錄片的結尾都在給人以積極向好的感覺,這一點就是虛僞的。

我突然意識到了那種做作感來自何方,我先入為主地認為它是一部紀錄片了。實際上它沒有反映真實的非法貿易調查,且很大程度上在迎合觀衆、評委。比如,我認識的調查員并不想曝光、塑造個人形象,那隻會讓調查更難進行。調查,是有一群人在背後默默付出、常年密切關注的工作,抛頭露面的往往是政客。追求促成真正改變的人,塑造個人形象的人,兩者的言論和關注是完全不同的。這兩種人在片中都能看到。

非法産業怎麼可能有積極的一面、有結局(happy ending)?軍火、毒品、人口貿易或是其他犯罪行為會有盡頭麼?涉野生動物犯罪是一樣的,産業内的人不會放棄利用自然資源賺快錢的機會,他們為了錢會做一切事情。

在非法貿易、犯罪調查活動中,人很難看到積極的一面,因為它們是持續在進行的。即使有,也是極短暫的。很多調查是持續了十年以上、經過無數人的協助、一點點積累信息才可能獲得向外展示的短暫成果。我也時常收到10年前的信息,試圖做些貢獻、找出一些線索,但多增加任何一點信息都很困難。

希望是制造給公衆的,幾乎無法觸碰到真實的人們。希望能帶來傳播和經費。就好像有些大企業家說要解決人象沖突、象牙問題,有些組織聲稱在全網消除了非法動物制品貿易一樣,那些都是虛僞的,他們對産業毫不了解。人象沖突、非法貿易的存在不會消失。

關于片名,該片用的是“遊戲”或“之戰”一詞,“遊戲”是從犯罪者角度說的,而“之戰”是從調查者角度說的。對于決策者來說,更合适的詞可能是“實驗”。因為政策或行為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未知的、短暫的,全面禁止貿易也不一定就能保護大象、減少盜獵。一個政策的影響極其複雜,且隻可能持續幾年。隻有在非法貿易者眼中,它才像是遊戲,任何政策的制定都被視為需要破解的“遊戲”的一部分,他們非常善于找到漏洞,因為他們常年遊走于法律之門腳下。而調查員需要遠多于犯罪者的精力、物力才能理解前者精心制造和隐藏的通路。

為追求真實,人需要付出很多,物質、精力甚至可能是生命。大象或是任何瀕危動物的産業問題都不是公衆能輕易接觸到的,如果不是日複一日的常年關注,到一線去調查,将文獻和認可的圈子作為可信的信息源,人們不可能獲得真實的信息,而隻是來自媒體加工的、産業希望人們看到的。

作為調查員,我也逐漸理解了這些事。我不再關注媒體的言論,公衆端的問題,意識傳播的内容。偶爾的關注總讓我感覺不舒服。我希望從産業内獲得的信息,真實的信息。多年的關注讓我認識了一些我認為純粹的人,幫他們做調查的同時可以獲得信息,讓我持續獲得産業内的真實信息,讓我在疑惑的時候能獲得解答。

很多人問過我怎麼參與志願者、幫助大象,我的回答無一例外是了解大象,熱愛、堅持。如果有真正的熱愛且是真心緻力于這些工作,在了解的過程中會自行發現能貢獻力量的領域。沒有捷徑!如果是為塑造形象、私利,人們也不可能堅持下去。不了解,自然也不會找對平台。此外重要的一點是,我接觸的志願工作是沒有物質回報的,也無需支付巨額的費用。如果不理解它在何種層面互利,人也不可能堅持下去。我關注動保、大象十年,一直在做志願者,沒有任何人支持過我任何項目。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收入。有的隻是自我滿足、對自我堅持的認可。更多的了解大象,便能讓我開心。

獲取信息是非常難的,這也是為什麼不正當利用他人信息是很低劣的一件事。有些信息是一線人員多年調查才獲得的,一旦洩露可能要牽連很多人、線人,後續可能要很久、找到新的切入點才能重新建立信任。調查工作不是簡單聊天套信息,見個面、按照預設的問題說說話那麼簡單,交流可能要持續很多年。沒有足夠的知識、信息,那隻會毀掉前期整個團隊的工作。在那些不發達的國家,非法貿易者不隻涉及野生動物的非法貿易,他們進行一切能賺錢的非法活動,而且很多人有通天的背景,不僅僅是某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因此,藝術加工此類紀錄片可能反而是好事,保護了那些真正的調查工作。

在調查圈,我也獲得過一些邀請,比如去剛果金等國家調查非法貿易。做了那麼多年的志願工作,終有機會獲得項目時,我是很開心的。但我對于這些項目方的背景同樣敏感,我需要知道人們關注的僅是動物問題和真相,而不會非正當地利用信息,比如去抹黑另一個國家、傷害當地人。然而,我最終沒有認可上那些組織。我甯願一直做志願者,沒有收入,也不願幫不認可的人。

由于不太關注網絡,大多時候隻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很多事獲知甚晚。當然也不想參與時事讨論。因朋友提起黃的大象項目和某個事件,我才知道網絡上曾産生過激烈的讨論。我也才發現,黃早已被塑造為了青年領袖。看到賽雷話金的視頻是在前幾天,視頻已發出了幾個月。

事件的雙方,我皆不認識。我隻是從真正的圈内人口中聽到過一些事,從那些我完全信任的人口中。也是因為自己一直關注大象,關注非法貿易,參與志願調查,才想寫寫我了解的事。

關于黃在境外的評價,我聽到的說法很客氣,說他緻力于塑造一個和他所做之事不符的形象。關于賽雷視頻中批評的NGO,我也有一些認同,也是我一直為NGO做志願者卻未曾加入任何組織的原因。我更關注項目本身,而不是組織。如果目的純粹,那我會願意提供幫助。國内的很多新興産業處在快速發展的階段,正逐漸被公衆認識,虛假之事盛行。在公益行業内,心懷強烈功利心的人很容易被反噬。我相信,有很多員工或志願者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助了那些打着公益旗号、目的不純的組織,甚至做了抹黑的事,還有很多志願者支付了大量的費用。這些事不是一時解決得了的。

關于中南屋,我在2015年申請肯尼亞的科研實習時短暫關注過他們。當時我認為他們隻是一個做志願性旅遊(voluntourism)(此類項目在西方很受歡迎)的機構,目标群體是gap year的學生。我從未有足夠的積蓄去參與此類項目,因此都是獨自去申科研實習的大象項目。我相信中南屋在保護工作中隻有極少的參與,角色定位類似于旅遊中介平台。這一塊是國内的空缺。如果參與者放低期望,将項目視為旅遊加志願者體驗,項目方脫去僞裝、卸掉項目與參與者“簡曆”的挂鈎,可能大家都會開心。

最後,提一下我反複強調的問題:動物保護(conservation)是遠比研究項目更難做的。保護,聽起來極簡單的一個詞,聽上去就像社區工作一樣簡單(社區工作同樣複雜)。這是它容易影響他人的原因。實際上它異常困難。保護需要持續做下去,沒有項目結束的終點。它和研究一樣要基于研究方法,要分析數據,同時還要面對多方利益集團,是摻雜動物、生态、社會學等各方面的複雜學科。可以說保護是基于大量研究項目的長期社區工作。而傳媒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相比之下,研究是純粹、客觀的,研究時間和經費都有限制,可以隻針對保護問題中的一個極小的問題。

那麼,非動物研究背景的人或機構如何能做好動物保護?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和研究機構長期合作。因此,想要成為保護志願者的人們一定要格外關注NGO是否與真正的研究機構有深度的合作。

關于抹黑等其他方面的問題,我沒有去考證,也沒有看中南屋的任何文字,沒有看黃的朋友圈(早已忘了如何加的他了)。因為那些都不是我關注的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