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井上雄彥親自編劇執導的《灌籃高手》動畫電影《The First Slam Dunk》在院線熱映。這是《灌籃高手》這部傳奇的籃球漫畫時隔27年後的再一次影像化。這次劇場版電影選擇影像化的，則是整部《灌籃高手》中最為精彩的一場比賽，全國大賽湘北對陣山王工業。這也是《灌籃高手》全國大賽篇的第一次影像化。
...對于廣大《灌籃高手》的粉絲來說，這次的全新劇場版電影，就是對記憶中曾經的經典的一次補全。但是，這部全新的《灌籃高手》電影最終呈現出的效果，對于熟悉《灌籃高手》的觀衆們來說，卻顯得多少有些陌生。不僅原作中的許多細節内容在電影中被淡化處理甚至直接删除，而且影片中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講述完全是新原創的宮城良田小時候的故事。因此，有不少觀衆吐槽說，這次的《灌籃高手》，幹脆改名叫《宮城傳》好了。
實際上，井上在創作這部電影之初，就是把它作為一部全新的獨立作品來處理的。這一點，從日本和海外的宣發上的巨大差異化就可以看出來：不同于國内鋪天蓋地“情懷”、“青春”的宣發方式，這次的《灌籃高手》電影，日本本土的宣發盡可能地與TV動畫切割，強調的是全新的開始。這也就是為什麼這部電影會被井上叫做“The First”的原因。
這就讓我們不得不去探究，作為《灌籃高手》漫畫原作者，同時也是這部電影的導演兼編劇的井上，為什麼要制作一部全新的《灌籃高手》？
撰文｜海客
天才的“詛咒”
想要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需要先深入地了解一下井上這個人。
在《灌籃高手》中，有一個經常出現的詞，“天才”。《灌籃高手》中的人物，也的确都是籃球上的天才。作為《灌籃高手》的作者，井上在漫畫領域，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天才。
...1988年，21歲的井上憑借短篇漫畫《紫色的楓》獲得第35屆手冢獎，并由此出道成為職業漫畫家。
手冢獎是由集英社主辦的針對少年故事漫畫的新人獎。因首任評審委員長為“漫畫之神”手冢治蟲而命名。該獎項每年舉辦兩次，自1971年創辦以來已經舉辦了104屆。許多我們熟悉的日本漫畫家，諸如《JoJo的奇妙冒險》的作者荒木飛呂彥、《幽遊白書》《全職獵人》的作者富堅義博、《海賊王》的作者尾田榮一郎等，均是由參加手冢獎開始，出道成為職業漫畫家的。但是，手冢獎的評獎異常得嚴苛。上面這些我們熟悉的漫畫家，在手冢獎上也僅僅隻是獲得了入圍獎。實際上，迄今一共104屆的手冢獎，僅僅隻有15次獲獎記錄，剩下的89屆，獲獎者均為空缺。也正因此，能夠榮獲手冢獎的青年漫畫家，在出道之初，無一例外地被認為是天才。
...但是，手冢獎這一極難獲得的榮譽，卻有一個堪稱是“詛咒”的傳言。那就是所謂的“頭名不吉”。凡是獲得手冢獎的漫畫家，雖然大都畫功超群，技法一流，創作的故事也極具特色，但是他們卻幾乎無一例外地，全都無法取得商業上的成功。橫向對比起來，遠不如同一年僅獲得入圍獎的同輩們。
這一魔咒一般被認為是由于獲獎者的藝術追求太高，反而不太能适應商業漫畫的要求的緣故。而唯一打破這一魔咒的就是井上。
井上的《灌籃高手》，作為上世紀九十年代《少年jump》三大台柱之一，和鳥山明的《龍珠》、富堅義博的《幽遊白書》一起，開創了《少年jump》平均每周發行量324萬冊，最高發行量653萬冊的黃金時代。而《灌籃高手》的單行本，則創造了一億兩千萬本銷量。
...但是，像所有手冢獎的獲獎者一樣，作品的質量和藝術價值，在井上看來是高于任何商業上的成功的。正因為此，東映按照一般電視動畫的标準制作的《灌籃高手》TV版動畫顯然無法讓井上感到滿意。而責編對于漫畫内容的過多幹涉更是讓井上感到非常不滿。于是，忍無可忍的，井上收回了漫畫的影視改編權，《灌籃高手》的動畫就定格在了湘北戰勝陵南，打進全國大賽的那一刻。而《灌籃高手》的漫畫，也在湘北戰勝山王工業之後便戛然而止。
這次《灌籃高手》劇場版的誕生，則前後花費了十幾年的時間。從2010年到2014年，東映的相關人員先後制作了多個樣片給井上看。這種堅持打動了井上。2014年，制作方帶來了樣片《顔》也讓井上看到了他理想中的《灌籃高手》應該有的樣子。就這樣，這次的《灌籃高手》劇場版項目才得以正式啟動。
因此，現在我們看到的這部電影，從劇情到畫面再到配音配樂，都是井上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制作的。現在成片的樣子，就是對作品質量和藝術價值毫不妥協的井上，想要達到的效果。
非做不可的改變
井上對之前的動畫版《灌籃高手》最為不滿的一點就是，情節的拖沓和大量原創的注水内容。也就是廣為人知的“一個三分球投一集”、“帶球過半場要十分鐘”。
但是，對于日本動畫來說，這些都是制作上的常規操作。與現在主流的十二三集的季番動畫不同，在那時，熱門漫畫往往會被制作成幾十集，甚至上百集的長篇動畫。這一方面是因為足夠的長度能夠帶來更多的熱度和曝光率。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這樣可以有效地降低平均成本。而劇情拖沓，大量使用重複畫面這些情況，就是為了降低制造成本而采取的手段。而TV動畫每周一集的播出節奏，也導緻動畫的制作周期非常緊張，不得不采取各種“偷手”的做法。
而在這次的劇場版中，這些問題是完全不存在的。
相較于之前的TV版，這次的劇場版《灌籃高手》可以說有着充裕的制作經費。從2014年到2022年八年的制作時間，也不存在時間緊張，需要趕工的問題。
...對于日本動畫成熟的行業體系來說，在時間充裕，經費充足的情況下，制作一部質量上乘，還原原作的動畫電影，甚至不能算是一個挑戰。僅近幾年，就有狂攬404億日元票房、高居日本電影曆史票房榜首的《鬼滅之刃》劇場版和獲得138億日元票房的《咒術回戰》劇場版這樣成功的例子。
因此，從各個角度來看，忠實地按照原作漫畫來拍，“把漫畫搬上銀幕”，都是制作這部電影的最好選擇。
但是，這個看上去近乎完美的标準答案，在一開始就不在井上的考慮之内。
對于井上這樣藝術追求高于一切的漫畫家來說，每一次的創作，都是一次全新的挑戰。而井上的創作生涯，也一直在不斷嘗試新的突破。他的漫畫，從《灌籃高手》，到超能力科幻向的《零秒出手》，再到描寫輪椅籃球的《REAL》和改編自吉川英治的小說的《浪客行》，一直都沒有重複過。就連他創作漫畫的工具，也經曆了從鉛筆到數位闆再到毛筆的變化。而且井上也在不斷提升自己的技藝，對于同一部漫畫，前期和後期的畫風差異之大，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同一個人創作的。
正因為此，要讓井上在二十多年後，去重複自己最為知名的作品，是一件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對于井上來說，這次電影的制作，不僅是一次全新的創作，也是和二十年前的自己的一次跨越時間的對決。
...這場對決能夠進行的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井上這次創作的電影，應該是一部完整獨立的作品，而不僅僅是根據漫畫制作的劇場版。基于這種理念，井上在進行這次電影劇本創作的時候，就必然要對之前的故事進行大幅度的删改。這其中首當其沖的，就是删除了在比賽時擔任“解說”的牧紳一等人的戲份。同時一起被删除的還有點醒了赤木的魚住的戲份，以及促成了流川楓覺醒的，他和仙道的回憶的戲份。
這些戲份的删除是必然的。因為它們會破壞這部電影在叙事上的完整性。整部電影中出場的人物，都在電影中以不同于漫畫的方式，給到了刻畫。對于湘北這一方來說，是通過宮城作為視角人物，引出了各個人物。對于山王工業這一方，則是給澤北榮治添加了一段完全原創的個人劇情，來達到刻畫人物的作用。這些刻畫能夠保證，在脫離漫畫的情況下，僅僅依靠電影的内容，就使得影片中的人物顯得立體可信。
這次電影版《灌籃高手》對漫畫的另外一個重要改動，就是對比賽内容的删繁就簡。
...觀看漫畫的節奏是由讀者把控的，他們可以在需要停下來的時候馬上專注于某一頁，滿意後再繼續向下閱讀。因此，井上可以通過Q版人物、特寫、遠景等分鏡方式，在搞笑、深情、激烈等情緒中反複頻繁切換，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觀看節奏而調整消化。
這些漫畫特有的表現方式，在電影院大銀幕上放映時，就會顯得叙事淩亂不堪。特别是在現在的CG技術能夠做到完全再現真實的籃球比賽場景的情況下，這種割裂感會顯得更加強烈。
于是，井上不得不面對一個尴尬的難題：他對之前動畫诟病最大的一點就是對比賽不夠還原。但是，當技術發展到足以表現真實的籃球比賽的時候，他那在體育漫畫中無雙無對的表現力，卻又顯得不夠真實了。
面對這個難題，井上展現了驚人的魄力。他大刀闊斧地删除了漫畫中的大量細節，隻保留真實比賽中會有的内容。大量在漫畫中細緻展現的細節，不管是對像“赤木與河田的對決”這樣比賽本身的内容，還是如“三井和赤木碰拳”這樣極具情感表現力的分鏡，都必須本着給比賽節奏讓位的原則，在電影中隻能一閃而過。
這種處理方式，讓電影中的比賽看上去就像是一場真正的籃球比賽直播一樣。取代原作中戲劇張力和情感表達的，是比賽本身的緊張感。影片幾乎完美再現了真實的籃球比賽應該有的樣子。從籃下卡位的肢體對抗，無球繞掩護的交互，領防撕咬時的壓迫式騷擾，到控衛閱讀攻防時的眼神，在各個角落裡一閃而過的空手跑位，都已經非常接近真實的籃球比賽。在對比賽内容的表現上，這次電影呈現出的效果，完全達到了原作漫畫的高度。
隻可能是宮城
但是，這樣快節奏的比賽内容，是無論如何無法填滿一部兩個多小時的電影的時長的。有删減就必然要有添加。因此，井上就必須要在電影的出場人物中選擇一個，以他作為基點，來添加足夠的原創内容，将故事擴充成一部完整的電影。
而這個人物，隻可能是宮城。
顯然，可能的主角人選隻能來自于湘北的首發五人組。而宮城作為原作漫畫中刻畫最少的角色，在添加原創劇情這一點上，具有比其他四人更大的發揮空間。宮城控球後衛的身份，也使得他在球場上需要和全隊的所有人進行互動。以宮城作為視角來展開故事，本身也是很合理的。
...而且，這也不是井上第一次采用這種以“小人物”作為視角人物，來側面講述故事的方式。在漫畫《浪客行》的後期，井上同樣選擇通過一個小人物本位田又八來講述。而且又八也在講述中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故事。甚至連漫畫裡聽故事的人的反應，都和這次劇場版的負面評價一模一樣：誰要聽本位田又八/宮城良田的故事啊，我們要看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櫻木花道和流川楓。
具體到電影中，井上為宮城添加的原創内容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通過宮城與湘北其他人的互動，在電影本身叙事内，完成對其他人的刻畫。赤木全隊基石的作用、三井的迷失與回歸、流川楓對籃球第一人的執着，這些都通過宮城的視角，在影片中展示了出來。這一部分井上做得沒有什麼問題。
真正有争議的，是關于宮城的另外一部分原創内容，也就是宮城和他哥哥的故事。
...在創作這一部分宮城的背景故事的時候，井上傾注了非常多的個人情感在裡邊。
在井上8歲那年，他遭遇了父母離異。井上被母親從東京帶到位于日本本土最南端的鹿兒島。在高中時，井上也加入了學校的籃球部，當時身高167CM的他隻能選擇打控球後衛。
這一切，都與電影中那個身高168CM，司職控球後衛，來自日本最南端的沖繩，失去了父親和如同父親一般的哥哥的宮城良田幾乎一模一樣。即使不能百分之百肯定，這次電影中宮城的原型就是井上自己，也至少可以在宮城的身上看到很多井上自己的影子。
而且，為了将宮城的個人故事和湘北與山王工業的比賽進行融合，井上是做了很多努力的。在原作漫畫中，湘北的每個人對打倒山王工業有着執着的信念。赤木是稱霸全國的夢想，三井是想要彌補過去的悔恨，流川楓是想要成為日本第一的高中生，櫻木是“我最光榮的時刻就是現在了”，隻有宮城仍然是空白。在電影中，對宮城做了補全。那是繼承自哥哥宗太的心願。
而電影前半段所展示的，宮城小時候的那場比賽，更可以看做是一場沒有主角光環的，湘北對陣山王工業的比賽。宮城所在的球隊，面對強敵，同樣是上半場意氣風發，一路領先，而當下半場對手認真起來之後，一切的領先都瞬間消失不見，最終隻有敗北的悔恨。
宮城小時候的故事，不管是人物弧線的轉變，叙事節奏的把控，還是情緒的表達和細節的處理，都做得可圈可點。甚至可以說，這一部分單獨作為一部電影來看，也是十分優秀的作品。
沒有敗者的對決
那麼，為什麼電影中宮城的故事會有如此大的争議呢？
問題在于，這部分的情感基調與《灌籃高手》所要表現的情感基調是矛盾的。
幼年失去哥哥，與母親有心結，一邊成長一邊與家庭和解，這是一個标準的青春疼痛文學的故事。這也是井上在接受采訪時多次提及的一個詞：“痛苦”。這種情感基調，構成了這次宮城的原創故事的底色。
但《灌籃高手》本身并不是這樣一個略顯灰色，一邊治愈傷口，一邊成長的故事。
...《灌籃高手》講述的，是一個如同盛夏正午的陽光一般熾烈的故事。浸透在《灌籃高手》每一頁每一格每一句台詞裡的，都是這種陽光灑下後帶有汗水味的沖勁。所有的故事以及角色成長的重心，都在于年輕人燃燒熱血、拼盡全力，不顧一切地向着夢想前進，最終雖有缺憾，但是不留遺憾。那正是青春中最耀眼的一抹亮色。
《灌籃高手》的故事，始于籃球，而且隻有籃球，就像青春一樣，樸實純粹。構成整個故事的驅動力，就是年輕人對籃球的熱愛。這份熱愛本身足夠強大，不需要什麼其他的動力來驅使角色前進。正因為此，在漫畫中對于櫻木父親心髒病去世的情節隻有短短幾頁的内容一帶而過，而沒有讓櫻木去背負什麼父親的遺願上場打球。
這兩種對青春不同的诠釋，也正體現了當年那個年輕的井上，和現在這個早已過了知天命年紀的井上，對人生不同的理解。電影所有的割裂感也正是因為，影片中将這兩個基調底色完全相反的故事交織在一起，穿插講述。而這也正體現了井上在創作上與曾經的自己的對決與挑戰。
...現在的井上，有着更多的人生閱曆，所以宮城的故事可以講得純熟圓滿，将細膩而又真摯的感情表現得恰到好處。所以整部電影可以以宮城為主角，做到僅憑電影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而創作出了《灌籃高手》漫畫的那個年輕的井上，則代表着青春中最亮眼的那一刹那的光芒。這道光芒是如此耀眼，使得宮城即使做了一整部電影的主角，但是在比賽最後一個回合的攻防當中，仍然要讓位給櫻木花道和流川楓，讓他們來表演整部《灌籃高手》中最高光的傳球、投籃以及勝利之後的擊掌。而井上堅持了一整部的電影CG作畫，在這一刻也不得不讓位給漫畫分鏡的表達。
甚至，為了讓這抹光芒不至于太過耀眼，井上不惜删掉了櫻木那句最為知名的台詞：“非常喜歡！這次絕不說謊！”
...這種妥協，并不意味着現在的井上輸給了曾經的自己。因為青春本身就應該是閃耀的。而閃耀之後的綿長醇厚，則代表了成熟的韻味。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時光如水，一去不返。隻有曾經看過的故事，聽過的歌還是原來的模樣，能夠在重新看到、聽到的時候提醒我們曾經的青春是什麼樣的。
正因為此，我們才會希望這次電影版的《灌籃高手》能夠是我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我們希望的是，能夠在電影院的兩個多小時時間裡，通過《灌籃高手》重溫自己的青春。
但是，對井上來說，《灌籃高手》并不是什麼放在時間的保險櫃裡，時不時拿出來緬懷青春的珍藏。那是他親手創造的，代表自己漫畫家生涯高峰的傑作之一。
對于五十多歲，正值人生閱曆和創作經驗黃金時間的漫畫家井上來說，能夠有這樣一個穿越時空，和那個年輕的自己共同創作的機會，這是所有有藝術追求的創作者所夢寐以求的機會。而電影中兩種對青春不同诠釋的碰撞，不也正像少年時的我們，總是覺得父母、老師的話顯得世故，唠叨，總是忍不住想要不管不顧地與他們争吵一樣嗎？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部電影版的《灌籃高手》所展示的，不僅僅是我們曾經的青春，也還有從青春走向成熟的這段每個人必然會經曆的人生。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撰文：海客；編輯：走走；王菡； 校對：楊許麗。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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