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對諾蘭最大的意見就是他塑造出的形象實在都太糟糕了,空癟又理想化。這些人物最大的信念和使命似乎就是完成導演給他們布置的任務,動機總是可以用愛或拯救世界那麼幾個簡單的字眼概括,最終的目的不過是使得他有機會拍攝出他所癡迷的那些高概念的視聽場景,而别的一切,無論是層次豐富的盜夢空間,還是無限反轉的緻命魔術,也都隻是高概念的贈品。人物和叙事都服務于概念,成為概念的傀儡和奴隸。
此前僅有的一個例外是記憶碎片,因為當電影想塑造的正是一個破碎的人時,人物的破碎自然也不再是問題。概念、形式和内容完美地整合。這也是我此前唯一一部特别喜歡的諾蘭電影。

而在奧本海默中,這個問題以另一種方式被化解了。
整部電影裡的奇觀,都不再像以往那樣,是諾蘭以人物為執行者和載體,炫耀式地向觀衆呈現;而是觀衆直接通過人物,透過奧本海默的那雙眼睛去看到的。是我們和他所共享的。
從他的眼睛裡,看到過那些躍動的粒子,那些閃爍的光帶,那些我無法準确講出名字和原理,但我知道他一定清楚的,現象,或物理理論的視覺呈現;從他的耳朵裡,和他一起見證了核試驗後依序到來的,自我的呼吸,死神的歎息,遲來的音爆,喧鬧的歡呼……
奇觀終于成為人物内心世界的補足。這是諾蘭的電影此前從未做到的。于是盡管奧本海默的形象依然隻是大衆對一位科學家所能有的最美好和最刻闆的想象,一個高傲的、人本主義的、普羅米修斯一般的先驅和烈士,他的形象依然有着足夠的說服力,他的選擇和行為也依然能産生情感重量。

另外,《奧本海默》可能确實是《長安三萬裡》的一種正确拍法。
比起後者對“詩”的堆砌與濫用,前者對物理兩個字的狐假虎威顯然要高明得多。無論我在心裡怎麼告誡自己那一幕太虛假,即便我對他們的了解其實也隻是初高中時建立的一些淺薄印象,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奧本海默拾起愛因斯坦被風吹掉的帽子這樣一幕打動了。甚至這足以讓我原諒片尾處導演假借愛因斯坦之口強行上價值,雖然這種無法自制想把主題向觀衆講清楚的毛病還是令人無語。
而比起普羅米修斯,其實潘多拉的魔盒可能是對這個故事更好的比喻。看着專精于理論物理的奧本海默一點點承認理論研究的局限性,一點點被量子實驗吸引,想要看到結果,想要看到上帝擲出的骰子,于是逐步将目光轉向人類有史以來最大型最重要最不可撤銷的核試驗,看着他被自己幻視到的粒子的光影勾走心神,直至最後打開潘多拉的盒子,見證泯滅一切的白光,自我的呼吸,死神的歎息,劇烈的音爆,喧鬧的狂歡依次從魔盒裡竄出,對我來說這才是整部電影最精彩的部分。
原來不需要是金錢權力這些講爛了的事情,“做一場實驗”,“驗證骰子的落點”,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也可以成為打開潘多拉的契機。
反而是那場核試驗戲之後的政治戲,又把這部電影拉回了這些年最多見,最無聊,最讓人疲憊的軌道上。

也罷。諾蘭永遠都不可能拍出潘多拉的吸引力,這次也隻是誤打誤撞而已。塑造一位普羅米修斯,這本來就更像是他會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