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交加的隐晦時日,坐在電影院的人造黑暗中,觀看一部漫長電影,不啻于一種享受。外面是雷霆大作、風雨交加,銀幕上是戰叫怒吼,兵戈鐵馬。雪花飄落在已經黯淡了生氣的瞳孔上,死亡透過一雙雙戰死者的眼睛凝視着這片冰天雪地的戰場,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戰争,也是父與子之間的惡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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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開場冀州之戰劇照。

暴戾的鮮血召喚出妖魔在人間遊走,不僅啃噬血肉,也蠱惑人心,釋放出那僞善的軀殼中本就暗藏的無邊嗜欲——那是踩着千萬人的骸骨成就一人君臨天下的勃勃野心。人世間的罪惡招緻天譴,災禍傾天而下,在大地蔓延,高居山巅天穹的仙人也适時播撒祂們的慈悲,差遣弟子來到凡世,尋找那位注定能結束這場災禍的天下共主。妖魔、仙人、先知、愚氓、暴君與英雄齊聚一時,猶如天雷勾動地火般在滾滾暗塵中放射出雷霆閃電,照亮了世界将來的命運。

如此恢宏的構想,如果不能成就一部史詩級的巨作,那麼就會爛尾成一個災難級的天坑。熱映中的院線大片《封神》,如今就正走在巨作與天坑之間的口碑鋼絲上,贊譽和譏評就像陰陽兩邊的山坡,堆起了如今豆瓣上7.7分這個依然在震蕩中的評分。

贊譽者誇贊它當得起預告片中“國民神話”的自诩,單是開篇那場攻打冀州城的大戰,就已值回一半票價——看着馬蹄如流風般踏碎冰天雪地,英勇而年輕的面龐從烈焰的試煉中奮勇突出,那聲“踏平冀州”的戰叫,直讓坐在前四排的觀衆耳膜震顫。朝歌金雕玉砌的宮殿,饕餮紋飾渲染出一種猙獰的奢華。昆侖玉虛宮中的仙人也姿态飄逸,不似仙俠劇中那樣影樓風的質感,頭光與身光,衣帶飄飄,宛如元明寺廟壁畫中數百年來令信徒膜拜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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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玉虛宮中的元始天尊與十二金仙。

另一半票價則由那些壯健的肉體包攬,導演總能善解人意地在各個場合找機會解開演員的上衣,讓他們持盾仗劍、怒吼作舞,在比劃拳腳時繃緊肌肉,在時下流行的陰柔之美中,陡然刮起了一陣令人不錯眼珠的陽剛之風。

但上述備受贊譽的閃光,同樣也是飽受譏評的焦點。影片中赤裸上身被五花大綁的大商太子殷郊,因為繩子綁得如此專業,以至于很快讓這部影片得了個“封神綁”的綽号。影片的節奏前松後緊,以至于臨近結局時,比幹突然宣稱自己有讓妖魔吃下後便能現出原型的七竅玲珑心顯得相當突兀,就像導演催着這位三朝元老趕緊去死,好給第二部的演員騰地一樣。玉虛宮中元始天尊和十二金仙的對白猶如接龍遊戲,堂堂大羅神仙居然張口“這次得我去”,簡直跟過家家一般幼稚。

開篇的大戰場景雖然不可謂不雄壯激蕩,但卻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遊戲迷腦海中會浮現出某款著名的遊戲設定,而影迷們則突然想回家找出盜版光盤,再溫習一遍《指環王》中著名的米納斯提力斯之戰——在電影上映後不久,這部上映前被許為“中國指環王”的電影就被嘲諷為“低配指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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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因為殷郊的捆綁技術好到令人印象深刻而被網友谑稱為“封神綁”。《封神》劇照。

将《封神》與《指環王》對标,雖然從特效或是制作上确有可堪比較之處。但對這部電影如此恢宏奇幻世界觀的構建者,原著《封神演義》的作者——無論他是許仲琳,還是陸西星,對他來說,縱使自己有書中周文王那樣的蔔算未來之能,或許也會覺得這種對标莫名其妙——《封神演義》不是《指環王》,《封神演義》的作者也不是托爾金,甚至連喬治·R·R馬丁也談不上。生活在晚明時代的作者并沒有今天影視創作者們的勃勃雄心,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小說會成為一部“國民神話”——因為它根本也不是神話,它隻是在一部更早的宋元話本《武王伐纣平話》的基礎上加工改寫而成的小說,而那部宋元話本,如今連作者也難以查考,它很可能是民間說書先生的說書底本,經過了數代不知名的說書者的口耳相傳後,最終形成文字,刊行于世。

無論是《武王伐纣平話》還是繼之改編的《封神演義》,它們都沒有構築某種神話體系的宏偉野心,所求的不過是謀生的口糧與刷印販書所得的幾文錢而已。裡面的仙凡對陣與神靈鬥法,大都是抄掇各地民間傳說和神仙奇談,作者作為讀書文士的加工,間或會摻入一些自己讀過的史書筆記,但總體上乃是各方糅合,拼湊一氣。然而,正因為博取衆多,也足夠親民,所以其中那些波雲詭谲的情節和誇誕奇幻的想象,才足以讓今人感受那種澎湃郁發的創作力。

誠然,在今人眼中,誕生這些神魔小說的時代是一個輕信的時代,人們相信天上有天宮神佛,地下有幽冥鬼魅,山林有妖魔精怪,一如人間有善惡是非——那是屬于古人眼中的真實,而在今天視為虛幻的想象。不過,當我們透過電影銀幕,去捕捉那個時代想象的吉光片羽時,便會發現曆史常常會像影片開場的那場大戰一樣,撲面襲來。

撰文|李夏恩

開戰·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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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電影中手持蘇護頭骨做成酒杯的帝乙。

其中的隐喻不言自明:殺人人殺,暴戾循環,而死去蘇護的頭顱不僅是親曆者,也是目擊者。當然,這算不算因果報應另當别論——因為在這場殺戮遊戲中,殺人者同樣也是被殺者,彼此互為因果。

不過,片中陳放在青銅甗中的那顆人頭,顯然是在向河南殷墟博物館中那兩件著名的展品緻敬,在那個玻璃展櫃前的解說牌上簡短地寫着五個字“銅甗與人頭”。

這兩隻裝有人頭的青銅甗出土研究的故事能從中看出人們對殷商時代某種認識上的變化。殷商是一個建立在大規模人殉和人牲之上的血腥王朝這一點,早在1928年首次殷墟考古發掘時,人們在驚駭之餘就已經認識到了。但1984年在殷墟西北岡祭祀坑出土第一件放有人頭的青銅甗時,還是讓考古學者們倍感驚奇,因為人殉和人牲雖然常見,但烹煮人頭甚至食人這種駭人聽聞的做法,還是突破了考古學者們的認知底線。

由于頭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因此他們傾向于青銅甗中的人頭是在擺放時偶然滾落進去的。直到1999年在劉家莊墓葬1046号大墓中出土了第二件裝有人頭的青銅甗,才讓考古學者們意識到這可能不是偶然。主持研究工作的唐際根決定從頭骨上取一小塊樣本進行化驗,結果令人震驚,這枚頭骨中的鈣質流失相當嚴重,證實它确實被烹煮過。而體質人類學的研究确定這枚頭骨屬于一名來自今天安陽東南方向的十五歲少女——這就是那個網絡上著名的陰間段子“河南人鍋裡煮着安徽人”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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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官村北出土銅甗(84AWBM259:6) 2.劉家莊北出土銅甗(99ALNM1046:4)。出自孫明《論商代的斬首祭祀習俗》。

青銅甗中蒸煮過的少女頭骨的發現,讓世人對殷商王朝的殘酷程度又有了更深的認識。盡管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人頭蒸煮過這一點,并不能證明殷商貴族有食人的習俗,這更可能是儀式性獻祭時烹煮祭品以奉獻給祖先神靈,抑或像影片中那樣,通過蒸煮頭顱,便于皮膚肌肉組織的剝離,以便于制成骷髅酒杯那樣的器具。但殷商王朝乃是食人王朝的傳言還是不胫而走,頗有市場。特别是這兩件青銅甗的年代剛好是纣王父親帝乙到纣王統治時期,更坐實了纣王是個不折不扣的末代暴君。

殺人獻祭殉葬,不僅對今人來說心理上難以接受,當《封神演義》的作者編撰小說時,細數纣王種種惡行,也決然意想不到整個殷商王朝曾經犯下這種在後世眼中如此殘暴的彌天大罪。所以無論是在《武王伐纣平話》中,還是在之後的《封神演義》中,纣王對朝臣施以炮烙之刑,将伯邑考做成肉醬,剖開孕婦的肚子,就已經算是緻使上天震怒的彌天大罪了——他們的邪惡的想象力僅止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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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無道造炮烙,出自明萬曆刻本《新刻鐘敬伯先生批評封神演義》。

他們不會想到的是,上述這些殘暴殺人行為,實際上占據了後世想象中被聖君賢王占據的上古史中的大部分時光。相當于傳說中聖君五帝時代的紅山文化時期,在一座祭祀遺址中,發現了象征大地或是生育母神的陶塑女神像的旁邊,就擺放着人類的骨架,這是目前考古學者确定的最早的人牲實例。而在早商時代的陝西神木石峁遺址中,則在2012年夏季的發掘中,發現了48枚頭骨,這些頭骨全部屬于16到20歲的年輕少女,這些少女們生前遭受的殘酷暴力——那些砍斫和灼燒的創痕,深入骨髓,盡管曆經四千年時光,依然未能磨滅。至于殷商時代,不妨直接引用1976年考古學者們在殷墟發掘了191個祭祀坑後所撰寫的考古報告:

“坑内埋的骨架,絕大多數是無頭軀體,少數是全軀或頭軀分離的骨架。無頭軀體的骨架的頭都是用刀砍下的,頸椎上有明顯的刀痕,有的頸椎旁邊還帶有下颚骨。有的骨架是被砍斷肢解後扔入坑内的,或上下肢骨被砍、或在胸部處截斷、或腰斬、或手足的掌部被砍去。有的是捆縛住手腳被砍後埋入的。全軀骨架有的是死後埋入的,姿勢較自然,有的是未捆或捆綁後活埋的,故有抱首屈膝或張口掙紮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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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早期文明代表的石峁遺址發掘出的人殉頭骨,這些頭骨都有遭受暴力砍殺燒灼的痕迹,均為16至20歲的少女頭骨。出自孫明《論商代的斬首祭祀習俗》。

上古的文明,便是踩着這些人牲的血淚骨骸上走向輝煌的。令人瞠目贊歎的青銅鼎彜,盛放着的正是奴隸的血淚屍骨——他們被認為是獻祭給輝煌盛世的必要代價。電影中特别用了整場戲來表現那些奴隸的遭際,與宏麗輝煌的王宮朝堂形成鮮明對比,奴隸勞作的工地乃是泥水遍地的污穢之所,監工兇惡的鞭笞無情地抽打在他們身上,血淚和着塵土,傷痕在烈日下炙烤,腳手架搭得如此高大,從上面跌下便會粉身碎骨。而他們負責修築的通天祭台,正是商王與上帝鬼神的溝通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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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搭建通天祭台的殷商奴隸們。《封神》劇照。

電影中并未表現人殉與人牲的殘酷場面,但奴隸修建祭台的浩大工程,不啻于一場代價高昂的人牲祭祀。按照後世的邏輯,窮兵黩武、濫殺無辜、奴役萬民,這正是殷纣所以身死國喪之因。在小說《封神演義》到電影《封神》中,上天之所以斷絕殷商氣數,降下天譴,原因也在于此。但是,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無論天譴是洪災還是暴雨,最終遭殃的還是普通百姓,至于王宮中的殷商權貴們,酒池肉林,輕歌曼舞,并未受到太大影響。

畢竟,縱使天譴威脅到王朝榨取财富資源的基礎,但平息天譴,有的是辦法。

天譴·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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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中纣王的登基大典。《封神》劇照。

“我用一千名人牲,來平息天譴!”

登基大典,威武雄壯,肅穆而低沉的歌聲,唱出歌頌大邑商先祖烈烈功績的詩章《玄鳥》,巨大的龜甲安放在祭台上,祭司小心翼翼地用火燒灼,期待着龜甲上綻放的裂隙能夠明示上帝鬼神降下的預兆。但,不待龜筮,天象已經發生了變化——彤雲四起,日蝕隐晦,天地變色,龜甲也随着四分五裂。就在天譴異象發生之時,纣王徑直喊出這樣一句:

“我用一千名人牲,來平息天譴!”

他的态度是如此地理所當然,幾乎是他的腦回路開始運轉時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因為這正是殷商王朝曆代君王取悅上帝鬼神的常規操作。而在他身旁,曾被孔子贊為“三仁”之一的皇叔比幹,也并未對纣王增加人牲祭祀的觀點提出反駁,隻是說要平息天譴,需要向上帝鬼神獻上更大更尊貴的人牲,也就是君王自己。

殷商的開國之君成湯就是個值得效法的例子。《呂氏春秋》中記載的成湯滅夏建立商朝時,天下大旱,于是成湯親自在桑林祈禱:“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餘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然後,象征性的“剪其發,磨其手”,将自己作為犧牲獻祭給上帝,于是“民乃甚說,雨乃大至”。

這條記載雖然表面上表現了成湯甘願為民衆自我犧牲的聖王高尚精神,但實際卻暗含了一個邏輯:所求越大,付出越多。查閱殷商甲骨文中祭祀的記載也能證明這一點,比如牙疼,隻要幾個或是十幾個人牲便足夠,但若是祈禱降雨或是戰争得勝,那殺死的人牲就數以百計了。

事實上,按照殷人的标準,很可能殺死的人牲數量越多,這位君王的聲望就越高。武丁在曆史記載中共認的商代賢君,他被稱為“天下之盛君也”“能聳其德,至于神明”,《史記》更形容他的統治“修政行德,天下鹹驩,殷道複興”。

然而考古發現卻證實,武丁時代可能是殷商人牲最猖獗的時代,考古學家姚孝遂根據收集到的688片甲骨進行比較分析後,發現武丁約60年的統治時期,“用人牲之記數者5418人,用人牲之不計數者247次,一次用人牲最高數為1000人。總計用人牲片數379片”。相比來說,帝乙到其子帝辛也就是纣王統治的約40年裡,“用人牲之記數者75人,用人牲之不計數者29次,一次用人牲最高數30人,總計用人牲片數32片”。如果單純從使用人牲的角度來看,末代君主纣王顯然比那位号稱殷商盛世的賢聖之君武丁要“仁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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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枚甲骨上刻有“方伯用”三字銘文,材質是一名被商王俘獲的異族首領的頭骨。出自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第12冊。

但内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現在發現的甲骨中,武丁時期幾乎占到了五分之三的數量,如此多的數量,自然在人牲數量上也會高于其他時期,而晚期從帝乙到纣王時期的甲骨數量甚至還不到總數的十分之一。因此,它隻能證明殷商王朝全盛的武丁時代殺戮人牲數量龐大,卻不能證明纣王就不那麼嗜好獻祭人牲。

考古發掘顯示,纣王對殺人祭祀同樣執迷,隻是他把屠刀伸向了另一批人。

在殷都宮殿區以東數百米的後岡,考古隊發現了一座屬于纣王時期的祭祀坑,共有三層,一共掩埋了73具屍骨。這場殺人祭祀的儀式頗為井然有序,每一層的屍骨上都撲了朱砂,而且确保被殺死的人牲都面部朝下,并且死狀凄慘,從嬰兒到老人,都按照年齡和身份分配了從碾碎到腰斬的獻祭方式,而最上面一層的死者,有一件象牙簪和五支象牙笄作為首服,并且還有高近半米的一隻青銅鼎陪葬,鼎上銘文記錄了它的主人名為“戍嗣子”,是一名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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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岡祭祀坑H10第二層人牲的平面圖。出自李碩《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

這證明在纣王時代,他很可能将一些不聽命的貴族當作人牲祭祀給了上帝鬼神。

由此,就可以理解,為何同樣是大規模殺人祭祀,武丁就被後世稱贊為聖君,而纣王就是遭到萬世唾罵的亡國之君。事實情況很可能是,無論對殷人還是滅亡殷商的周人來說,人牲與人殉并非不能接受,甚至是值得稱道贊許的,但是,如果人牲的命運加諸到那些原先負責屠戮人牲的貴族身上,那麼就是犯下了傾家喪國的大罪。

盡管《封神演義》的作者未必知道殷商人牲與人殉的曆史,但是他筆下纣王的惡行,最大的兩樁炮烙和虿盆,受害的對象正是朝堂上的權貴朝臣,以及後宮中的宮人。也就是《荀子》中“纣刳比幹,囚箕子,為炮烙刑”和《史記》裡“百姓怨望而諸侯有釁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記載的文學化改編。

至于殷商那些被作為人牲和人殉的奴隸們,他們遭受這種苦痛的命運已經六百年了,沒人為他們喊冤。這些數以萬計慘死的冤魂,不僅沒有招緻任何天譴,反而在殷人眼中,正是這些慘死的人牲,取悅了上帝鬼神,護佑着王朝永固,國祚綿延。

翦商9.1李碩 / 2022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

這是段黑色幽默,但也是段令人戰栗而悲哀的曆史。在電影中,殷商滅亡大戲的開端,被設定為一場戰争,這場戰争正是纣王對一位貴族的征伐和殺戮。不得不說,這剛好對應了三千五百年前殷商末年那場對貴族“戍嗣子”家族的集體獻祭。就像冀州侯蘇護的頭顱被放在青銅甗中,也讓人想起殷墟博物館中那兩隻青銅甗裡的人頭。

青銅甗中的受害者經過化驗證實其來自于安陽東南部,這正與甲骨文和傳世文獻中記載的纣王征伐東夷的史事相關——青銅甗中的不幸少女應該就是被纣王征服的東夷部族首領的女兒,悲慘的是,她并沒有像妲己一樣被纣王納入宮中,備受寵愛,而是以如此凄慘的方式被處死獻祭。但吊詭的是,傳世文獻《左傳》中記載殷商滅亡的重要原因,便是“纣克東夷而隕其身”——正是對東夷的征伐,導緻了纣王身死國喪。現在的考古證據顯示,東夷與殷商關系密切,甚至在商朝滅亡之後,東夷地區依然延續着殷商的人牲祭祀和人殉儀式。因此,纣王對東夷的征伐,也是殷商王朝内部對不聽命貴族的一次武力清洗。

當我們在看過電影中妲己掠過那隻青銅甗中冀州首領蘇護的頭顱,再在博物館中凝視着這枚青銅甗中東夷少女的頭顱,仿佛兩個頭顱交疊在一起,共同幻化成妲己那張看似美豔而危險的面孔——她就是那個三千五百年前被殘酷殺死的東夷少女的化身,在後世的文獻中,在文人筆下的小說中,在影視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滅亡商朝——這是她的複仇,從這一點來說,這确實是“天譴”。

食子·正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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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殺死伯邑考後,将肉賜給姬昌,出自元刻本《全相武王伐纣平話》。

如果電影想要尋找這個故事作為核心情感,那麼更應該鎖定的目标,就是《封神演義》這本虛構小說,比起它的原版《武王伐纣平話》中文王食子的描述,《封神演義》顯然更加細緻入微。在《武王伐纣平話》中,姬昌通過蔔算得知纣王處死了自己的兒子伯邑考,并且做成肉羹後,面對送來肉羹的使臣,是這樣描寫的:

姬昌心内思惟:此肉是我兒肉,若我不食此肉,和我死在不仁之君手也。姬昌接得此肉,喜而食之。姬昌告來使曰:“此羹甚肉?此肉甚好。”費孟聞言,心内思之:姬昌非是賢人也!

但是《封神演義》這一段的描述,卻足以看出一位父親被迫吃下兒子肉的那種強行壓抑的悲痛:

姬昌明知子肉,含忍痛苦,不敢悲傷,勉強精神對使命言曰:“欽差大人,犯臣不能躬謝天恩,敢煩大人與昌轉達,昌就此謝恩便了。”姬伯倒身下拜:“蒙聖上之恩光,又普照于羑裡。”

在使命官回到朝歌後,他雖然心懷“思子之苦”,但因為害怕周圍的監視,所以依然“不敢啼哭”。

一位喪子父親,面對兇手逼迫自己吞下兒子的肉,卻連悲傷憤怒的權利都沒有,隻得忍辱含恨,在原著中,他不斷思念自己的兒子,以至于“寝食俱廢”。

《封神演義》的作者描述姬昌食子的情感雖然同樣是寥寥數語,但如此真切,原因恐怕是,帝王逼迫臣民吃下自己兒子肉的殘酷行徑,雖然并未發生在周文王身上,但在曆史上真實發生過,發生的時代,正是《封神演義》小說誕生的明朝。

剝皮實草、鏟頭大會、把人扣在銅缸中活活炙烤而死,在朝堂上将臣子重杖打死,林林總總令人戰栗的殘酷刑罰,正是明朝統治者的特色創新。逼父食子發生在這個朝代,也就不必太過驚異。成書于明中期正德年間的《備遺錄》記載,這位做下逼父食子殘忍行徑的,正是篡奪侄兒建文帝皇位的明成祖朱棣。被他逼迫吃下兒子肉的人,則是忠于建文帝的禮部尚書陳迪。為了逼迫陳迪就範,朱棣“命割其子肉塞入迪口,令自啖之”,故意問道:

“好吃否?”

陳迪回敬道:

“這是忠臣孝子底的肉,甘美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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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靖刻本《備遺錄》中明成祖朱棣逼建文忠臣陳迪吃自己兒子肉的記載。國家圖書館藏。

《封神演義》成書的萬曆年間,建文朝殉難諸臣終于得到朝廷正式平反,他們的事迹也因之廣為流傳。考慮到《封神演義》中有那麼多或明或暗影喻時事的情節,就像修建鹿台征發徭役影射當時萬曆帝征發徭役刻斂賦稅興修三大殿的時事一樣,說不定作者在撰寫文王食子時,會想起流傳已廣的明成祖逼陳迪食子的史事。明代刑場上的真實一幕,比起傳說中的文王食子,更加酷烈百倍。因為那是明知自己兒子被殺,卻不得不吞下的苦痛,是連哭也不允許哭出聲的極度的悲哀和憤怒。

從這個角度來說,電影起碼給了傳說中的姬昌,以及曆史上那些千千萬萬那些因饑荒、因戰争、因權勢的逼迫而不得不忍痛含恨吃下自己至親骨肉的受害者一個還擊的機會。電影中的姬昌在咬下肉餅時毫不知情,是纣王像當年的明成祖朱棣一樣,獰笑着戲谑道破了那個殘酷的真相:

“你那麼愛你的兒子,你沒嘗出他的味道嗎?”

這時,你能看到姬昌在怔住的瞬間,肉餅從手中掉落,然後,他崩潰了,這位在牢獄中飽受折磨的父親,拼盡自己僅存的氣力,砸向眼前的殺人兇手,這是這位一直堅持着理智與自尊的老人,用喪失理智的憤怒去索取被權力殘忍奪走的正義。你能看到一位父親極度的悲憤,也能看到高高在上的兇手對自己犯下極端罪行的得意,他冷眼看着這個高尚仁德的象征物在他的腳下被蹂躏、被踐踏。

在下一幕中,姬昌被放出了大牢,在兩名差官的看押下,他被迫公開承認自己從未犯下的罪行。而逼他低頭認罪的,正是他手中牢牢抱着的那個盒子,裡面裝着他心愛的長子,還有那個他八年未見的兒子,如今已經認賊作父的姬發——盡管自己落得如此地步,正是這個兒子向兇手纣王舉發自己的結果。但他依然是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愛子,也是他被兇手揪住的軟肋。

“我有罪——”

他喊道。

“我是罪人……”

他喃喃自語。

他認下了自己造謠惑衆,煽動叛亂的罪名。抱着裝有愛子骨肉的盒子,懷揣着對另一位愛子的惦念,光着腳走在大街上,高喊着自己犯下的所謂罪行。一路上,圍攏在他身前身後的,是對大邑商忠心耿耿的臣民百姓們,他們滿腔義憤,貢獻出自己最臭爛的菜葉、最殘破的瓦罐,以及最惡毒的咒罵,大義凜然地砸在這位喪子父親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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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昌被迫公開認罪,承認自己編造造謠,遭到殷商百姓的批鬥。出自《封神》劇照。

在他們的身旁,奴隸們依然在鞭笞下不眠不休地修建着通天祭台,在他們的頭頂,上帝鬼神降下的天譴依然在蔓延。這可能是整部電影中最意味深長的一幕,殷纣苛政統治下遭受蹂躏壓榨的百姓,卻選擇與兇手共情,去集體迫害一個和他們一樣的受害者——施害反而成了受害的補償,從這一點來說,天譴落在他們身上,并不冤枉。

我們并不缺乏對善的認知,但是卻往往缺少對惡的想象力。至真至誠的善令人感動一樣,純粹的邪惡同樣具有令人屈膝臣服的魔力。真與僞,善與惡都應表達得如此淋漓盡緻。盡管這隻是一部電影,但它确實給了殷商覆滅一個配得上神話傳奇的答案——所有的神話都以一場正邪大戰作為高潮和終局。但唯有穿越邪惡的最幽深的暗谷,才能懂得何謂真正的正義。

那是一條漫長的旅程,就是像一個千古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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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子還鄉,英雄歸來,是神話永恒的主題。出自《封神》劇照。

本文内容系獨家原創。作者:李夏恩;編輯:荷花 李陽;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