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出奇地興奮而又深刻地郁悶

賈樟柯在《賈想》裡記載過這樣一件小事:在小西天的一家賣盜版DVD的店裡瞎逛,……在我一隻手已經伸出去推門的刹那,老闆突然對我說:有一個賈科長的《站台》你要嗎?……出了店門,心瘋狂地跳,像丢了孩子的家長,忽然在人販子家裡看到了自己孩子,出奇地興奮而又深刻地郁悶……

...
《站台》(賈樟柯,2000)

“出奇地興奮而又深刻地郁悶”,不知怎麼,如此完美地概括了我看到《風流一代》後的感受。對于從《小武》《站台》《任逍遙》進入賈樟柯,回溯《小山回家》,又不斷追蹤他的每一次創作,從《三峽好人》《二十四城記》《天注定》《山河故人》《江湖兒女》,延展到長長短短的紀錄片《公共場所》《狗的狀況》《東》《無用》《海上傳奇》和大大小小的故事短片《我們的十年》《河上的愛情》《黑色早餐》《家的感覺》《萬象》《營生》等,在賈樟柯宇宙裡浸淫多年,在學生們的電影版圖中拓展賈樟柯電影的疆界,面對每一部作品都可能會不自主地表現出一種偏愛,在每一次可能見到賈樟柯的場合都保持着一種特别的莊重和煞有其事的我來說,《風流一代》所帶來的“深刻的郁悶”,沒有被路演後看到科長的興奮洗刷,也沒有被科長在各種采訪中所說的話語洗刷(他是一個文字表達和語言表達極好的導演),而是變得越來越清晰。這一次,我難以像之前那樣,用一種偏愛來說服自己。

...
《二十四城記》(賈樟柯,2008)

《風流一代》說明,賈樟柯對其電影的煞費苦心的賦魅,可能會轟然而成一種祛魅。建構意義的同時解構意義,加固意義的同時又讓一切堅固的東西煙消雲散,《風流一代》如此詭異地統一了意義的生成和對生成意義的瓦解,轟的一聲,賈樟柯世界本應清晰的面貌因為其内部的自爆而面目不清,邊界彌漫。

...

02

賈樟柯世界及其建造物

我會選擇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下午,驅車去往賈樟柯從1996年《小山回家》的19歲到《風流一代》的54歲所深耕不辍的那個世界。駛過90年代末主流電影生态的康莊大道,在分岔處,是賈樟柯及其一代以數碼攝像機所帶來的豐富的視點和獨特美學而開辟的小路。

小路的盡頭,曾經是一片沃野。沃野的中心,是2001年前後完成的《故鄉三部曲》為落腳點而慢慢蓋起的房子。這房子以電影的時間性為主架構,以處在時代潮流中的底層生命為梁,以生命在時代中的空間移轉為底,支撐起徘徊在街頭的小山、舞女、小武、梅梅、小勇、巧巧、斌斌、小季、崔明亮、尹瑞娟、張軍、鐘萍等中國處在最重大變化與改革時期的芸芸衆生們生機勃勃的世界。

...
《二十四城記》(賈樟柯,2008)

即使電影界有變革的勁風刮來,風從一邊的窗戶進來,又從另一邊的窗戶出去,這座外表粗糙看起來極度現實、但在表層之下卻包含着精心結構的形式因素的房子也如同會呼吸一般,吞吸吐納,屹立不倒。

2006年之後,Sony-pd150所代表的DV時代的粗糙美學在賈樟柯那裡升級為HVR-Z1C可調選項更豐富畫質更清晰的HDV美學,在作為落腳點的房子周邊,《三峽好人》《二十四城記》《天注定》讓高清數字攝影機闖入如靜物般的生活,支撐房間的大梁悄然更換為沉默的奉節城、有着六十年曆史的國營軍工廠、凝滞的人與物、如卷軸畫般被潤色的空間和被加工的風景、日常生活中的暴力。

這所此後加蓋的房子注重巨大生存危機下的風景和形式,有着雕琢的門窗和頗具形式美感的裝飾靜物。

...
《天注定》(賈樟柯,2013)

《山河故人》《江湖兒女》開始雜糅并升級以往賈樟柯世界中建造大廈的方式,大廈的支撐物成為公共事件與情動的發生、時間和情感的關系載體。

《山河故人》在器材上混搭ALEXA STUDIO、ALEXA M,從4:3到16:9再到2.35:1,區分出1999年、2014年和2025年三個不同時間段落,同時囊括電影史主流的三種畫幅。

《山河故人》中使用了舊的DV素材,作為導演積存下來的珍貴影像,不僅僅隻是簡單的“拾得”,而且還将部分鏡頭用DV的方式進行拍攝,并與曆史影像素材混合使用。

...
《山河故人》(賈樟柯,2015)

《江湖兒女》延續了《山河故人》的建造方法,使用了包括DV、膠片和6K高清數字攝影機、VR等多種手法,用曆史素材、重新在屏幕上用蛇腹鏡頭進行翻拍,并配合以減速的回放效果的曆史素材再造,占全片二分之一左右的膠片拍攝等多種手法都在片中得到應用。

時代的風刮過恒定的山河,在沈濤、晉生、梁子、巧巧和斌哥的心中激蕩起情感的鳴叫和時代變遷下個體生命的回響。

...
《江湖兒女》(賈樟柯,2018)

在這片沃野上,賈樟柯營建新的大廈,攝影術的雜糅和影像的混雜帶來的當代性,使得新的大廈的梁柱有些特别的新意,當你用情地沉浸在這所大廈,不僅僅要凝視雕梁畫棟,還應撫摸這些梁柱,在梁柱上煤老闆和他的女人以及一個礦工的愛與别離,巧巧與她混江湖的愛人斌哥的分離和重逢的線條之間,是創作者與觀衆的同構,是記憶的溝壑,是時代的情緒。

之所以花這麼大的篇幅描述賈樟柯世界已經矗立的建造物,是想厘清《風流一代》在這片沃野上的位置。它是否可以是建造物,如果是,它是否可以獨立聳立在賈樟柯世界的某處?如果不可以獨立聳立,它又屬于哪個集群?與這個集群中的其他建築物是什麼關系?

...

03

一次“拾得”和“内爆”

如果你是一位賈樟柯世界的遊覽者,在一個冬日暖陽的午後驅車前往他的領地,會看到三座大的建築群。他們互相交織,但又各有側重——“世紀之交廢棄的生命”(2000年前後的故鄉三部曲、《公共空間》)“巨大生存危機下的風景和形式”(2006年前後《三峽好人》《二十四城記》《天注定》)“時間與情動”(《山河故人》《江湖兒女》等)是賈樟柯沃野上既有的建造物,遺憾的是,《風流一代》分别在三個有側重的建造物集群中重複“拿來”與“拾得”的動作,但卻沒有新的生成。

...

《風流一代》的第一個時間節點是2001年,影像基本來自于《公共場所》《任逍遙》以及被認為是《風流一代》源頭的《拿數碼攝像機的人》項目所保留的視頻素材。

在《賈想》中,賈樟柯非常清晰地表達了對“大同”這個空間的特殊偏愛。

“大同,話很少,離人遠”

“大同在北京的西北,距大海很遠,離蒙古很近。”

“大同對我來說是一個傳說中的城市,每一個山西人都說那兒特别亂,是一個恐怖的地方……當時有一個傳說,傳言大同要搬走,因為那裡的煤礦已經采光了,礦工都要下崗,開發大西部,說要把所有礦工都遷到新疆去挖石油。那裡的每個人都在及時行樂……”

“這個城市特别性感,可能是因為能感覺到那個空間裡的人都特别興奮,充滿了欲望,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面生機勃勃。”

...
《任逍遙》(賈樟柯,2002)

帶着攝影機和“大同”耐心交談,是賈樟柯發現DV能夠獲得影像絕對是一個革命性、颠覆性的進步後所做的重要實驗。

“聽這個空間跟你訴說,然後你跟它對話。”

“在空間裡面,你能找到一種東西,感覺到它,然後信賴它。火車站、汽車站、候車廳、舞廳、卡拉ok、台球廳、旱冰場,茶樓……後期剪輯的時候,因為篇幅的限制,許多東西不得不剪掉了。”

可以想象那個畫面,手持掌中寶的DV機器,賈樟柯與他的攝影師、錄音師、制片,還有一輛車,毫無準備地、探險式地、漫遊式的在這個性感的城市遊曆,對着街上的人群長久地凝望。《手持數碼攝影機的人》所拍攝的二十一世紀初的景象,是《風流一代》2001段落裡最動人的部分。鏡頭平等而又沉靜地凝視着芸芸衆生,記錄下剛剛跨過千禧年,在“要搬走”的傳言中及時行樂的大同人的面孔、樣子、動作、目光、神情、歌聲、他們暫時的歡愉、被掩蓋的苦悶和絕望。

...

鏡頭緩慢而認真地掃過街道、商鋪、電話亭、變成餐館的公共汽車、被煙塵覆蓋的文化宮和劇院、一個汽車站的候車室改造而來的歌舞廳,一個多個空間疊加後所展現出的縱深的社會現實。

如果仔細觀看,可以在《風流一代》裡辨認出《公共場所》裡的礦山,礦山旁煤煙紛飛,在礦渣鋪成的廣場上有吱吱甯甯的木棧道,那裡走過男人女人,走過樸素的老太太,也走過将衣衫舉過頭頂的巧巧。

...
《公共場所》(賈樟柯,2001)

“這個城市叫大同,正在流行一首叫《任逍遙》的歌。”

巧巧覺得“任逍遙”的意思就是“你想幹啥就幹啥”,她的外号叫“白腿”,是市裡出了名的“野模特”。《任逍遙》裡斌斌和小濟欲望對象的巧巧的許多空白,是《風流一代》的巧巧來完形的。

巧巧是這個灰色的工業城市因全球化的到來越發顯得性感的那個視覺物,戴着假發,用雙手舉着衣服,白皙的雙腿以婀娜的步态,堅定地走過人們的視線。而斌斌和小濟,《任逍遙》裡工人的孩子和世紀初青年的症候,在《風流一代》裡隻是群像的一部分,他們擠在圍觀巧巧的人群中,被最普通的鏡頭一掃而過。

...
《任逍遙》(賈樟柯,2002)

綠皮火車處是個轉折,影像從DV轉向2006年之後的高清數字攝影機。2006年前後的影像資料被重複使用。《三峽好人》裡來到即将被淹沒的城市尋找丈夫斌哥的沈紅,成了《風流一代》裡的巧巧。

斌哥不是喬三,巧巧也不是沈紅。影片之間本該擁有的斷裂、明确界限和各自魅力,被導演輕率地也是相當自信地以“我最終決定以趙濤為載體,帶領觀衆體驗一次情感之旅”而混為一談。

将沈紅賦名為巧巧,賈樟柯重複着他的浪漫,他讓她沿着長江溯流而下,看長江上的行船,看船上的群像,看拆遷中的奉節城,看一段即将被淹沒的曆史。以巧巧之名,卻邁着沈紅的步伐,經過廢墟,凝視生活過的痕迹,在教堂裡聽他人的忏悔,無聲地吞咽食物,與郭斌平靜地分手,在雨天對着一個道士微笑。

...
《三峽好人》(賈樟柯,2006)

2022年,曾經意氣風發但現在已經走入暮年的斌哥回到大同,與在超市做收銀員的巧巧在無意中重逢。口罩與防護服遮住了賈樟柯電影中原本最生動的面孔,微信、短視頻與AI時代的到來也讓人與人面對面的交談更加困難。

巧巧露出面容,進入夜跑的人群,彙入時代的大潮。雖然有諸多的觀念符号的加持,但可以說,這個段落的觀念性和強制闡釋是三個段落裡最強的,也是最不動人的。《三峽好人》已經完成了沈紅,《江湖兒女》也已經完成了巧巧,《風流一代》的強行疊印,沒有生出新的面孔,反而讓兩個原本完整并各有脈絡的面孔彼此交織而彌散模糊。

...

賈樟柯說自己的偶像小津安二郎:

“始終專注于自我電影世界的建立,他創造了一種電影,用以表達他對世界的看法。”

《風流一代》後的賈樟柯世界依然矗立着之前的建造物,沒有增添新的風景,在其建造物的内部,《風流一代》抽取了其他建造物的部分梁柱,又因為沒有獨屬于自己的梁柱而歪歪扭扭地站着,它試圖穩固自己的一種姿态,于是在本就不穩當地梁柱上挂上沉重的闡釋、觀念以及噱頭(拍攝22年,上映22天等),而終于傾塌了。

這是賈樟柯世界的一次内爆,發出轟然的一聲,激起了一番煙塵,連既有的被抽取了梁柱的建造物都抖動起來。

有邏輯或者無邏輯地使用自己的素材的自由是有代價的。其代價就是,作為賈樟柯的擁趸,我們曾經無條件地沿着他闡釋的河流,順流而下,跟着它的節奏,沿着它的脈絡,但這次,我們不得不停頓,并且承認自己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