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了前輩李安26年前《喜宴》的部分拍攝風格與手法,《誰先愛上他的》的構圖與色彩極具個性,裹挾在喜劇的皮囊之下的是創作者對于男女性别、東亞家庭、青少年成長等社會議題的深入探讨。

整個電影最先吸引我的是它的叙事方式與鏡頭語言,僅開場十幾分鐘我就被驚豔到了。不同時間、不同視角的故事線在行如流水的剪輯中完美融合,蒙太奇用得爐火純青。

影片從正處在青春期的男生宋呈希的第一視角出發,畫面之内是充滿童真的塗鴉,畫面之外的則是男孩幼稚卻又無比貼近真實的碎碎念,這些主觀性極強的碎碎念既起到補充情節的作用,也豐滿了人物形象。

本片的男主之一是邱澤飾演的高裕傑,他是死者宋正遠的同性戀人,是死者妻子劉三蓮口中“不要臉的小三”,是宋呈希旁白裡“飄忽不定”的人,前一秒覺得他是個“壞人”,下一秒又改口說他是“好人”,後面又說“他應該是個壞人”。

高裕傑的“好”是隐藏在“壞”之下的。面對招聘來的劇組人員,他表面畫着“為藝術獻身”的大餅,背地裡卻借高利貸給他們發工資;面對宋呈希,他一邊驅趕他回家,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一邊又在他媽媽面前說着“你看他蠻有想象力的”之類的好話,給他提供衣食住所;面對劉三蓮,他不僅默許她亂翻自己家,甚至在她被兒子嫌棄時,用一聲怒吼幫她撐腰。

高裕傑總能換位思考,并且他對這個世界有着極高的寬容度。他理解宋正遠“想要變正常”的決心,他理解宋呈希飽受母親的“控制”的無力與喪父的痛苦,他理解劉三蓮經曆丈夫出櫃的崩潰與面對兒子叛逆的無奈,所以他盡可能地包容他們,即便他們“變本加厲”地把痛苦強加給地高裕傑,高裕傑也隻是像很多官場失意的詩人提筆作詩那樣,在深夜無人的公交車上引亢高歌出一曲《巴厘島》來抒發内心的憤懑。世間最沉重的孤獨莫過于此。

這樣的孤獨是很悲傷的,他可以包容别人,但沒有人能包容他。

極緻的孤獨還體現在高裕傑身上的執着——砸鍋賣鐵也要列置的風鈴、斷臂殘肢也要完成的表演是他對舞台劇十年如一日的熱愛,亦是他對愛人“攜一城白首,遇一人終老”的堅守。

“你數學那麼好,你知道一萬年是多久嗎?一萬年就是…當一個人跟你說,他想當‘正常人’,然後離開了你。從那開始的每一天,就是一萬年。”

本片的女主劉三蓮(謝盈萱 飾)是私以為整部電影中刻畫得最好的角色,甚至可以說“劉三蓮”的存在為影史同性電影中“同妻”的形象增添了血肉。

以同性戀為主角的電影有很多,但好像極少有導演着重刻畫同性戀身邊的人。所以看之前我最好奇的就是創作者會如何塑造這個角色,是像李安在《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裡那樣平靜地叙述出她們的困境嗎?

創作者在這個角色出場之初并沒有刻意渲染她的悲慘經曆,而是把她塑造成一個大大咧咧、不明事理、控制欲強的“小女人”,作為觀衆的我非但沒有同情她,反倒對她感到厭惡。這種厭惡的情緒随着劇情的推進慢慢消散,直到最後才回歸到了我對她最先期待的情感——同情。

“我隻有一個小問題,全部都是假的嗎?沒有一點愛嗎?就…一點點?”幾段獨白與插叙過後,我們看到了這個表面強大的女人内心深處的柔軟。

之所以對兒子有着極強的“控制欲”,是因為她不想失去她生命中的又一至愛。

其實用“同情”還不足以概括對我對劉三蓮的複雜情感,因為還有幾分敬佩。我敬佩她面對一團糟的生活還能堅持下去的勇氣,也敬佩她的本心能保持那麼久的善良。

影片還有一大戲劇沖突是關于劉三蓮的“告密”。公交車上,高母誤以為劉三蓮是高裕傑的女朋友,劉三蓮幾度試圖解釋都被打斷,一方面她痛恨高裕傑“搶走”丈夫的行為,一方面又不忍打破高母美好的幻想。劉三蓮内心的掙紮與躊躇,恰恰體現了她的善良。

後來她還是告訴了高母真相,但我卻在随後她穿過人群的正面長鏡頭中看不到她任何壓抑後釋然的神情——她眉頭緊鎖、眼神渙散,走起路來像丢了魂似的。如果說“告密”是劉三蓮對該死的命運忍無可忍後的反抗,那她表現出來的愧疚則是她内心最原始的善良。

導演把電影的高潮部分設置于高裕傑的舞台演出,人物間的情感矛盾随着舞台上方懸挂的風鈴搖曳逐步化解。高母來到舞台上與高裕傑相擁而泣的場面令人想起《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中的Joy爺爺,或許沒有什麼事情比兩代人的冰釋前嫌更觸動心弦了吧。

電影以一種符合全片基調的輕松形式收尾,黑色幽默的獨白、步履不停的長鏡頭、人們的嬉笑、悠揚的歌聲……一切正朝着劉三蓮所說的“不互相打擾就是最好的祝福”的方向發展。誰先愛上他的?或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去愛,重要的是以什麼樣的姿态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