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佟珊

整理:張勞動 佟珊

整理時内容有所删減

編輯:小nine

在剛剛結束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上,胡濤(胡三壽)的紀錄片作品《地洞》獲“亞洲視野”競賽“首獎”及“再見真實”單元“評審團特别提及”。

凹凸鏡DOC編輯聯系胡濤導演時,他正在村子裡拍攝紀錄片素材,胡濤出生在陝西商洛山陽縣湘子店村,他在這裡拍攝并完成《山旮旯》《古精》《偷羞子》《地洞》四部紀錄片的村子,其中《地洞》曾入選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

紀錄片研究者佟珊曾經采訪過胡濤導演,訪談中,胡濤分享了四部作品的心路曆程,創作機緣。以下為采訪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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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濤

1992年出生于陝西省商洛市山陽縣湘子店村,2015年畢業于西安美術學院影視攝影專業。2013年在校期間,參與民間記憶計劃,返回老家村子采訪老人記憶并拍攝紀錄片,完成紀錄片長片處女作《山旮旯》(2013),及第二部片子《古精》(2015)。在校期間也創作完成劇情片《離殇》《燈火餘生》。胡濤也參與民間記憶計劃劇場《閱讀饑餓》《閱讀父親》創作及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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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珊

影像研究者,策展人。長期關注華語青年影像、藝術電影、紀錄片與電影節文化。

采訪者:你是怎麼知道草場地工作站,以及如何加入到民間記憶計劃中的?《山旮旯》是你在民間記憶計劃創作的第一部作品嗎?

胡濤:是的,《山旮旯》是源于草場地工作站。我當時在西安美術學院上學,大二的時候,吳文光老師和草場地作者來給我們班,上紀錄片課程。

采訪者:你是學什麼專業?

胡濤:我學的是影視攝影制作。那個專業的課程設置比較綜合,吳老師這門課的課程形式是,每去一次,有三到五天的時間在我們那上課。

采訪者:是什麼形式呢?一去就連着講三五天嗎?

胡濤:對。給我們上課的基本上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放映草場地過去制作的片子,然後聊每個人自己的故事,還有一種就是身體工作坊。吳老師親身介入,還有當時草場地最早的一批創作者跟着一塊。

我記得放過吳老師的《亮出你的家夥》,還有夢奇姐的片子,還有一些創作者2010年、2011年回村做的片子。我會回老家拍攝,很重要的原因,是吳老師布置的課程作業。這個作業不是當堂完成,是以一個課後作業的性質來去創作。

在拍攝的過程中,我發現它不僅僅是作業那麼簡單,在村裡去采訪的時候,這些老人經常會講過去的事,因為我是在那個村子長大的,我覺得這種簡單的采訪肯定不夠,在拍攝過程中慢慢的,我對村子有了另一個更深層的認識,它不僅僅是從我出生到長大記憶裡邊的村子,還有那麼多人都在這個村子裡邊生長,那次作業是讓我打開了進入這個村子的“一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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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旮旯》海報

采訪者:你跟你所拍攝的村子關系是怎麼樣的?是一直生活在那裡嗎?

胡濤:對,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那個村子,我爸媽也是同村的,并在那裡結婚。我在村裡出生,一直到16歲我離開那個村子到縣城上高中,接下來就到西安上大學。過年的時候都會回去。

采訪者:你爸爸媽媽現在還生活在那裡?

胡濤:對。還在那裡生活。

采訪者:所以你跟你的村子的關系還是比較緊密的?

胡濤:對,我的家人現在還在那個村子裡居住。

采訪者:第一年回村子裡面拍東西,尤其是去做一些采訪的時候,你有遇到什麼困難嗎?或者讓你覺得很意外的事情?

胡濤:我覺得這兩個都可以回答。第一個困難的東西,是自我的一個障礙,因為我從小在那個村出生長大,對那些人太熟悉了,我比較偏内向,如果拿個攝像機去拍,人家感覺不太好。但是這個作業我必須得完成。

第一次拍,我最開始的采訪,是采訪爺爺奶奶。老人的講述非常讓我震驚。因為從我一出生,我就看到這個老人在村裡邊生活、勞作的樣态,但是沒想到他的講述,仿佛撕開了他生活裡“另一個世界”的樣子,他經曆了一些那個年代的事情,這些事情在曆史書上可能連一頁都不到,但是我沒想到,老人的講述那麼的豐滿,有血有肉。

采訪者:你的作品跟民間記憶計劃的早期作品還是挺不一樣的。我覺得你的作品相對更關注日常生活狀态,沒有那麼強的行動性和介入性。你是怎麼形成這種拍攝取向的?當時應該已經看過最早一批創作者的作品,對吧?

胡濤:對,最早是有看過夢奇姐的片子,包括海安、羅兵的片子,我當時的身份是在美院讀書的學生,其實和草場地之間,是保持着有一種距離在,我覺得我的拍攝也能看出我的性格,我比較内向,拍攝也不太會把自己露在鏡頭裡面,我不太去在畫面裡介入和行動。

當時的拍攝是一個重新去看村子、展示村子的狀态,還沒有很深的思考,《山旮旯》對我最大的一個意義,是讓我打開了村子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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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旮旯》劇照

采訪者:你的鏡頭非常講究,從你第一部片子裡面就能看出來。你後面的作品也基本保持了觀察式的風格,你有嘗試過更具有介入性和行動性的方式嗎?

胡濤:這種介入性行動的邊界是值得思考的,我在創作《地洞》的時候,我把攝像機支在那,和村民一起蓋一座墳,這個墳是給我外公外婆蓋的。我不得不跳進鏡頭裡去,攝像機不得不離開我的手,我已經無暇顧及到機位或者角度。越往後的拍攝,我越來越體會到我在村裡面的是什麼樣的狀況,它不是一種特别強的行動介入,我特别喜歡這種生活的狀态。

我在村子裡生活,它本身已經屬于一種行動,或者我和村民在一塊生活的狀态,它這個村子你永遠不會擺脫掉,也不想擺脫,而且和村子裡面的人在共同生活的基礎上,拍攝,成為了一種輔助。接下來進而去思考他們生活的一種狀态。在這種生活的狀态裡邊截取片段。我不知道未來我會不會有一種介入性的行動,但是我覺得很重要一點,我不想隻是導演,我就是一個村裡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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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洞》劇照

采訪者:《偷羞子》這部作品,是怎麼想到用畫外音來結構?

胡濤:因為我在那個村子生活了十幾年,從小在村裡邊成長,我和村子之間天然有一種緊密的聯合,攝像機不僅僅是拍到畫面裡邊的東西,它有一種時間的東西在流淌,這種時間裡被摻雜了許多的記憶片段,他隻有屬于我。可能大家看那個畫面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的感覺,但是我看那個畫面的時候,我腦海裡邊就想着過去的好多事,我覺得畫外音在空間裡面,是記憶的一種飛翔或者記憶的增長。

采訪者:畫外音其實也打開了另外一個時空,讓影片的時間不僅僅隻是停留在當下。

胡濤:對。畫外音也不像我正常講話的聲音,像是講述者沉浸在叙述的記憶裡,是一種和現實之間的疊加狀态,我也不知道它疊加成什麼樣的感覺,但是在那一刻的時候,記憶它突然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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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羞子》海報

采訪者:我覺得你拍人非常有溫度,透過你的鏡頭,我能感受到你對那些人充滿了感情。《古精》的結構也很有意思,尤其是關于你爺爺的那個部分。那個結構安排很有意思,它超越了一種現實的線性時間邏輯。

你先是讓觀衆知道你爺爺去世了,然後聽到他在講述他人生曆史,也包括他的擔憂,最後畫面又回到他在村子的一些日常狀态,好像他還活着,一直生活在那裡。就好像你用影像的魔法讓他複活了,特别動人。可以談談這個片子的創作想法嗎?

胡濤:第一部片子拍完之後,草場地對我影響還在,很重要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我沒有拍夠,因為第一個片子的拍攝,導緻了我大二寒假暑假都在村子裡邊拍。

我采訪了各種各樣的人,那個時候很瘋狂,拍攝了一些關于民俗的東西,我當時就已經拍了很多素材,不知道怎麼做這個片,在2015年,也就是大學快畢業的時候,突然我爺爺去世了,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我就回溯過去拍的東西,我想剪一個片子,在我畢業之前的一兩個月時間,我瘋狂的把這個片子剪輯出來了。

當時很重要的一個狀态是我想去拍攝,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去做,我就做了各種嘗試,包括給老人,采訪的時候,我自己買了黑布(做背景),在那個房間裡面裝好,還架了燈,當時是出于一種年輕人的沖動,想去做一些事情。

因為我爺爺的去世,讓我有一種巨大的沖動,想把它做出來,做出來之後,才給吳老師他們看,想用這個片子紀念我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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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精》劇照

采訪者:《古精》比較集中在幾個老人身上,也呈現了他們在村子裡的日常生活。我不知道你在創作的時候,是就重點采了這幾個人嗎?還是你其實采訪了很多,最後剪成了這個樣子?

胡濤:采訪不止那幾個,七八個人。包括日常的素材也不止拍了那麼少,之外的東西很多,村子另一個層面的東西也很多。但最後選擇這幾個老人,和他們的講述有關。而且人物基本上都是我特别親的人,裡邊有我爺爺,有我外公。我當時的想法可能也不是太成熟,當時挑選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的叙述具有完整性。

采訪者:我知道草場地有一整套創作方法論,其中包括郵件組通訊交流,會鼓勵大家在影像創作之外進行大量的寫作,包括寫拍攝筆記、關于村子的思考所感等等。你覺得寫作對你的創作有什麼樣的幫助?

胡濤:寫作對我很大的刺激是,它先于剪輯,更加自由,蔓延舒展開來,在你寫作的時候有很多即興的成分,比如我片子裡那些旁白,在前面的寫作過程中,撰寫出來了,會有體現。寫作和剪輯是互相存進的。

《地洞》的開篇的第一個鏡頭,最開始我沒有想到用那個畫面。最開始是以寫作的方式,通過那個鏡頭我觀看到我們村的好多人,然後我就寫了一篇,寫完之後,覺得這篇文章它可以轉化成另一種意念,剛好構成《地洞》的第一個鏡頭,是一種互補和共振的狀态。寫作會讓村子和當下有一種密不可分的動态連接。

《偷羞子》中很重要的一個畫面,是我奶奶在地洞裡面挖紅薯,我拍了一個周邊全黑,她拿着手電挖紅薯的那一個畫面。

采訪者:就是你第一個畫面。

胡濤:對,當時這麼做,這個東西像一個靶心一樣,那個畫面有一種很強烈的指向性的動作,在一個全黑的狀态下,隻有一盞微弱的東西在摸索,在找尋的一種狀态,這個狀态就是那種性格的人,他把自己包裹起來,但是内心他是有如此豐富的想象,自己内心的想法,情感的東西,通過那個畫面,剛好就做了我的作品的開篇,然後往下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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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羞子》海報

采訪者:之前吳老師(吳文光)講述“作品核”,曾拿《偷羞子》來舉例。這個作品核你是一開始就很清楚嗎?還是在中間找到的?

胡濤: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太清楚,是在寫作過程中才慢慢确定起來。在寫郵件組的時候,我有一篇文章,篇名就叫《偷羞子》,開篇第一句話就是:小樹沒有嘴,是一個偷羞子。是我奶奶常常就是挂在嘴邊的話,小樹就是我大爺,最開始寫作帶我思考,我老家方言,它所暗含的另一個廣闊的一種形象。

采訪者:那你最開始想拍的是什麼?在你找到“偷羞子”這個核之前。

胡濤:我有拍攝的苗頭,是因為我大爺從08年到09年時精神上有了問題,我到16年(去拍攝)。我大爺疾病的這件事,家裡面的人是比較痛苦的,我想他為什麼會到這個地步,為什麼會突然一下子整個人就精神失常了,我當時是想以這為切入的。

在回家拍攝的時候,我有點想拍那種獵奇式激烈的畫面,但是現實裡邊并沒有發生,我就是一直在拍,它不是顯性的表現出來一種巨大的動蕩的行為,我覺得這個疾病最大的根源就是這種日常亂象,那種暗流湧動,慢慢才建立的意識。當時是有個想法,在拍攝到思考再到寫作,這些東西它揉雜在一起,慢慢形成了這個片子想要做的一個方向。

采訪者:所以你在拍的時候也會寫拍攝筆記嗎?

胡濤:有寫,包括剪輯的時候也會寫剪輯的筆記。也會回過頭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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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羞子》劇照

采訪者:草場地集體創作的形式對你的創作有什麼影響嗎?

胡濤:我覺得最大的一個幫助其實是在草場地這個環境裡邊,讓我能堅定地繼續拍攝下去。當你一個人去拍攝的時候,你是一種單槍匹馬的狀态,但是在草場地裡邊它有一種互相刺激、互相鼓勵、互相看見、互相學習。你看大家都在拍的時候,你在氛圍裡邊拍攝,你有種很堅定感。

整個社會跟洪水猛獸一樣,把我們這些人一下子給淹沒掉。但是草場地我覺得很重要的,它讓每個人堅定地去繼續拍攝,有一種互相取暖,真的是抱團取暖。

采訪者:未來你的創作還是以村子為基地,圍繞它來繼續創作嗎?還是你也不排斥其他可能性?

胡濤:至少創作這條道路上,這個村子它不僅是一個基地了,它是一個源泉的東西。我日常的拍攝不僅局限在村子裡,我日常拿攝像機比較多,我走哪可以拍到哪。

采訪者:所以你也有積累一些其他的素材?

胡濤:一年可能有一半的素材是這個村子之外的東西,但是這些東西我不知道它帶給我什麼,但是我覺得至少對我來說,我覺得它同樣也是很重要,這些素材它在未來它都會成為一種财富的。創作未來最大的一個朝向,它不是走向一種固定而是走向一種自由。我肯定一直會在村子拍攝下,它像一個源泉一樣的東西存在。

采訪者:你年複一年地拍村子,當然村子本身會有變化,但在完成幾部之後,你會不會有創作上的焦慮?比如如何找到新的可拍攝的東西或者主題?

胡濤:焦慮是常态的,我也就很坦誠。就拿我去年在村子裡邊舉個例子,我去年基本上在村子待了小一年,我有時候拿着攝像機出門,剛走到門口,其實我就猶豫了,我為什麼要出去?我有時候很怕見到那些老人,因為村子裡面的人都走光了,我一個小年輕,我在村子裡邊晃蕩,一種感覺就是迷茫和無所事事。

吳老師形容這種狀态叫:枯寂的狀态。你走到門口的時候,你又感覺你不想見村裡邊的人。因為我在村子從小長大,對村民太熟悉了,這種熟悉裡邊它摻雜一種眼光。

這種東西每個人可能都無法避免。當你去做一個事的時候,它不是一個一時即興的東西,它是一種年複一年的工作。在某個階段就是會遇到的問題,這個東西它是一個階段,它不是一個終點。其實在你重複拍攝下去的時候,你會發現這個階段他會渡過去,之後,你又對村子或者又對自我在這個村子裡邊,有另一個意識上或者精神上的認知,我覺得這種認知像台階一樣,一步一步往前走,就看你想不想去邁或者敢不敢去邁。

一年一年的拍,會不會把村子的内容拍完,我以前有這種想法,但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為什麼我現在覺得村子是創作的源泉、很重要,一個原因是它是永遠拍不完的。對我來說很大的啟發是,這個村子它從來不是靜止的,它不停的每時每刻的變化,隻是你能不能洞察到村子無窮無盡的寶藏和财富。

拿我的創作來說,我拍完《偷羞子》之後,我其實想拍我外公外婆,拍了一年,那個片子剪了兩稿,但沒有達到我内心想要的。《地洞》那個片子為什麼出來?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想着去設一個主題或設一個創作的方向。其實拍攝或者創作,在日常裡邊,它是自然生發的,因為你要持久的去拍攝,因為拍攝的持續性,所以創作不枯竭。

比如說《地洞》,我是因為我外公外婆建造墳墓,我才去拍的。也因為我必須要去參與建造,因為我是他的外孫,他們要建墳,我不去,這其實在我們村裡,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我自己内心也過不去。

我想我既然去了,我就把攝像機支着,反正它支在那兒就可以了,我覺得那個片子帶給我很大的一個刺激就是,倘若沒有我之前的拍攝,我不可能把攝像機支在那兒,從我去建墳那天起,一直到墳墓建成,七八天的時間,每天的素材量至少有七八個小時,在那個地方定下來,就拍七八個小時。

到七八天之後,素材量有四五十個小時。如果沒有之前拍攝的話,就沒有那麼大的定力來去拍攝,可能拍一兩天就覺得乏味了,我幹活都幹累了,還拍什麼。你持續的拍攝,它總會讓你的創作會持續,持續的過程中,不僅是拍攝,還有一種思考,裹挾着,往前一起走。

包括今年的片子,包括未來的片子,在你拍攝之前,越來越沒有一個主題的東西或者方向,越來越多是拍攝之後的質感,一種思考,慢慢形成主題和方向。我覺得整個創作形成了一種廣闊性,而不是因為一個題材、一個目的才去展開一個拍攝。沒有目的,沒有題材的時候,我們再去拍攝,你突然發現所有的拍攝都是,你一進那個村子就進了一個礦床。

采訪者:在拍攝上,你說越來越沒有主題和指向性。但在剪輯的時候,你其實還是要找到指向的,對吧?

胡濤:對,剪的時候,包括寫作的時候,從這裡邊慢慢它有一種趨向和走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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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詞

本片是大膽的電影創作,也是對生命短暫的深刻沉思。導演以肅穆細膩的手法描繪他的家鄉,同時自己和親戚正遵照當地習俗,為家中長者建墳。影片透過精心設計的固定長鏡頭、緩慢感性的步調、省察的聲音及迷人的開場和終場,為觀衆開啟多重體驗。本片從個人生活場域的提問出發,逐漸擴及社會、政治、精神層面,甚至是當今全球面臨新冠病毒所衍生的經濟難題,導演借由概念性形式及蘊含哲思的觀點處理上述議題,使本片成為對當代面貌的獨特見證。

采訪者:所以感覺上,其實是你不帶着任何預設先去到那裡,然後在裡面慢慢地去發現也好,感受也好,就是讓一些東西自己浮出來?

胡濤:對。有時候我感覺我的創作其實跟人生的階段還是有很強的聯系,就是今年的一個狀态,你生活的一個狀态,精神的狀态很有關系。它沒有剝離開,我在村子裡面,它是一種互相影響、互相發酵、互相共鳴。它就沒有一個終止,除非是你的整個精神狀态,不想去創作,它可能就會枯竭了。

采訪者:你每年回村拍攝,是有固定的時間嗎?

胡濤:有固定的時間,過年期間是我很重要的一個部分,最少在村裡待一個半月到兩個月,在西安拍完一個工作項目,我回家又待半個多月。

采訪者:每年大概會在村子裡待多長時間?

胡濤:現在最少得有兩個月以上吧。

采訪者:你持續地拍攝村子、村民和你的家人,在這個過程有影響到你和村子以及家人的關系、交流相處方式嗎?

胡濤:很具象的一個東西,以前和家人之間還是有點矛盾的。可能說話上,我覺得我的語氣跟家人之間交流是比較沖的,拍攝的時候,尤其是把你的攝像機對着親人的時候,你會突然發現原來和你朝夕相處的親人,其實到某一個程度上,他有他自己的另一面,讓我和家人之間達成了一個溝通和交流後,我覺得另一方面真的是讓我和家裡人之間有一個互相的理解。

拍攝它作為一種對話的方式,或者說一種交流,至少對我個人是很有意義的。不然的話,以我的性格其實我比較内向,和家人交流就很少,但是因為有這種拍攝,我和家人有一種對話和一種交流的狀态。

還有一個東西是,我覺得每一年的回村拍攝過程,讓我在城市裡邊生活的時候,或者在我人生道路、面對未來的時候,讓我覺得有一個定點。不是一種漂泊或者流浪的狀态,至少在某一刻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很知足、很甯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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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詞

本片獨特叙事的手法、将看似平常的地方生活連結到更大的世界狀态,令評審團驚豔。影片開頭非常引人入勝,角色出場的鏡頭竟是從墓中拍攝,我們随後得知這群人是在為家人建墳。從傑出的開場鏡頭開始,全片未令人感到失望,一場比一場奇特,亦不失重量。片中隐喻交織,十足展現出紀錄片的魔力,并提供對世界縮影的想象,以嶄新的觀點看待疫情、封城、死亡,以及政治和家庭關系——提醒我們面對當今世界的種種問題,能多一分哲思。我們很高興這部作品存在,也很興奮我們能發現此一傑作。

采訪者:你覺得這種被錨定的感覺,跟你持續拍攝村子和家人的行動有關系?

胡濤:很有關系,就是你的行動,它帶給了你在未來人生道路上,有一種明确,或者說有一種定力的東西。

和我同齡的人,他們生活我也同樣支持,但是在某一個層面上來說,反正我們生活現在真的是越來越迷茫。不知所措,被外在的事情帶着走,反而我們做不了自己想做的東西。

采訪者:你這些作品有給家人看過嗎?

胡濤:有看過。比如說線上放一個片子,我有時候也發到朋友圈,但是他們看的比較少。我和他們建立了一個很好的關系,比如我前段時間就在家待着,我奶奶有時候看見村裡邊有個啥,她就跑過來,她說明天那個村子裡邊有個事兒,你去拍拍,我的拍攝其實很重要一點,我家人是支持的,而不是說你這個東西賺不賺錢。

采訪者:從2013年開始創作到現在,有沒有特别難熬的時刻?有沒有什麼你覺得真正給你鼓勵的時刻?

胡濤:特别煎熬的時刻也有,包括現在,某一個層面上,我覺得就是一些生活壓力。另一個層面,可能是創作的停頓期,但是恰恰這種停頓期,我倒不是太擔心,因為你隻要持續下去的話,這種停頓期它也屬于創作的一種狀态而已。生活的壓力可能有些煎熬。

鼓勵的東西,也很多。一個片子創作出來,我覺得是對自我最大的鼓勵。這個鼓勵不是說獲得榮譽,而是經過這一年多時間的創作,這個片子做出來,你在花這麼長時間裡邊,讓自己的狀态得到一個舒展,創作的過程,思考的過程,其實也就是自我意識的一個前進,一部做出來,你就有信心接下來繼續做。其他的東西,包括草場地或者觀衆看還有電影節,它是屬于創作的附加值,有的話就是像禮物一樣,沒有的話,我覺得也不會影響創作的心态。

采訪者:去年疫情的時候有很焦慮嗎?

胡濤:有, 9月份的時候,村裡邊青年全走了,基本上都是老人了,但是那段經曆真的是讓我冷靜起來,我多少年都沒有看到村子四季的變化,在整個村子感受到一種時間的流淌,時間是一點一點的在那個村子裡邊度過。

采訪者:這些以後會呈現在你的作品裡嗎?

胡濤:肯定會。因為那個期間也拍了大量的素材,大概有十幾個T的素材。

采訪者:我看你之前的片子,覺得雖然你是在拍村子,但更多還是從你的家人,你的家庭這個角度進入的,比如《偷羞子》的整個場景就放在你奶奶家的院子裡,去呈現院子裡面這三個人,但影片最後你列出了村子裡一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從而有了一個從你的家人到整個村子的這樣一個延展。你之後的創作是圍繞家人,還是說會延展到更廣闊的整個村子?

胡濤:未來肯定會涉及到更廣闊的範圍,這種廣闊性,我覺得不是說涉及到整個村子的東西,或者是一些家庭,或者是更加的自由,而是你思考的東西到哪個階段,到哪些方向。它也會越來越自由,至少在你的創作過程中能帶給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