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喜歡岩井俊二執導的這部片子,有一種沉默的爆發力,就好像本就失語的燕尾蝶在振翅呐喊,讓人聯想到蝴蝶效應的力量。
影片在一開始就點明,本片講述發生在元都這座城市裡的元盜們的故事,這是一部世界觀宏大的群像電影。在設定裡,元盜是城市主流文化對異國的邊緣人的蔑稱——
這個群體由世界各地的移民與日本社會的棄兒組成,他們在郊野的垃圾場收拾廢品維生,也販賣盜版光碟、僞造紙鈔、經營地下酒吧,遊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并在此建立起屬于他們自己的根據地。
在非主流體系下的烏托邦,他們頑強生長,不斷摸索屬于自己的身份坐标。與主流的社會相對照,他們的生活固然充滿了危險與不确定性,卻也因此蘊含着某種更為原始的生命力。
我講我感觸最深的幾個點,都圍繞着元盜們的身份認同與構建展開。
在人物層面,每個角色的形象都是飽滿的,蛻變都是循序漸進的。
比如雅佳和固力果,紋身在她們之間成為一種重要的身份重構儀式。

·雅佳是日本社會的棄兒,初到元盜們之間時,她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少女。她的身份就像她居住的垃圾場一樣,是一片廢墟。風塵女固力果收留了她,并給她了“雅佳”這個意為“蝴蝶”的名字。但此時她并未完全接受這個被人賦予的身份。在經曆身邊人的悲歡離合後,她決心去給胸前紋上蝴蝶,并通過假鈔親自實現自己的願望,她要站穩腳跟,證明自己不僅是一隻蝴蝶,還是一隻勇敢的燕尾蝶。在此之後,她變得殺伐果斷,不再憂郁無助,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這種重生不是對過去的否定,而是在廢墟上建立起新的身份認同,正如毛毛蟲破繭成蝶。

·固力果是被邊緣化的移民,她的名字意為“日本商人手中的糖果”,是她自己在新環境中重新賦予自己的符号。她胸口的蝴蝶紋身,是她對自己的期許。後來,固力果通過歌聲,以及放棄自己的移民身份,進入主流社會确立了自己的歌手身份。但她并沒有在主流文化中獲得身份認同,她依然心系雅佳和飛鴻。她的紋身蝴蝶成為了她被揭發曾為風塵女的把柄,也成為了她破局回到郊野的勇氣。
她既無法完全融入日本主流社會,又難以回到自己的文化母體。

在語言層面,角色除了日語是标準的,要麼說着蹩腳的中文,要麼說着蹩腳的英文。
但不标準的語言正好證明了“電影是門綜合藝術”。
在劇本和聲畫的加持下,細品語言的不标準,反倒是加分項:
·放大角色個體身份的混亂——比如一個上海來的移民,他需要會說中文、日語、英語等,語言體系混亂。元盜内部交流是存在着語言障礙這個最基礎的困難的。
·襯托邊緣群體的失語狀态——無論他們語言使用什麼,用盡渾身解數,他們的呐喊也不會被主流群體聽見,隻會被一度忽視。元盜群體在外部環境下完全處于失去話語權的狀态。
·建立群體認同的坐标系——語言的混亂成為他們之間獨特的交流方式,個體原本的群體标識(比如民族等)被模糊掉,取而代之的是更基于現實情況的群體認同(元都城市下的元盜群體)。正如語言的混亂一樣,他們的矛盾也是混沌尖銳的,在逐漸磨合的過程中,矛盾化解、群體融合,而語言混用的現象也流行起來。

最讓我感動的片段之一:

在飛鴻用假鈔建立起來的live house裡,以固力果為主唱的樂隊正在演唱“My Way”。
音樂跨過語言的屏障,成為了流淌在群體心河裡的小舟。
飛鴻在不遠處靜靜地欣賞着盡情唱歌的固力果。
飛鴻和固力果的關系暧昧卻不點破,他是她的床客,但又不止如此——别人隻知道固力果的胸前有一隻美麗的蝴蝶,而飛鴻知道固力果喜歡唱歌,并且幫助固力果站上舞台。
固力果用自己的歌聲确立了自己的身份,她唱着“I did it My Way”,飛鴻跟着點頭,像一隻眼睛濕漉漉的小狗。
我想對飛鴻說,用邊緣的生存手段,你成全了你的愛意,也實現了自己的音樂夢想,“You did it Your Way”。

在對外失語的社會裡,固力果的歌聲和飛鴻的假鈔交涉,都是他們突破失語的嘗試。
另一個片段:

短暫的會面時間,飛鴻在獄中和雅佳溝通。
雅佳用并不熟練的中文,一詞一句地向飛鴻解釋固力果現在發展得很好。
飛鴻一邊教着雅佳中文,一邊為固力果感到開心、欣慰,他眼裡有淚水,卻含着笑。
讓人們凝結起來的,是他們的共同經曆和強大的情感羁絆。他們的行為巧妙地破解了溝通障礙。

在音樂層面,同樣值得玩味。
我個人覺得固力果的歌聲并不是什麼天籁之音,反而帶着沙啞與傷痕,像是一種呐喊。

讓我想起日本動漫《NaNa》裡的娜娜,她的聲音并不柔軟和清澈,但是像玫瑰的刺一樣有紮入人心的力量。這和人物有血有肉的經曆有關。
固力果也是如此,她不完美的聲音恰恰是最真實的表達,它有穿透虛僞的精裝的文明表象的能力,抵達到個人的訴求與群體的渴望之中。

整個電影就像夢境一樣結束了,蹩腳的語言、失語的城市、虛浮的現實、真切的感情,還有很多個音符交織着腳步的瞬間,如同飛鴻邊跑邊叫喚的“莫名其妙”似的,這是一個飄飛着燕尾蝶碎片的第三文明世界,他們解構社會,如同解剖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