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坐在院前,曾經的學生拿着從倉庫中取出的看起來還嶄新的望遠鏡朝他打趣,他回應道:“這麼做不是和希區柯克的《後窗》裡幹的事很像嗎?”
渡邊老頭自我解嘲:這是為了滿足一時的窺探欲,但這種感覺太刺激,很快自己就不感興趣了。殊不知和rear window中望遠鏡的命運不同的是,被渡邊老頭閑置在倉庫中的望遠鏡的任務并不是窺視鄰居,而是用來窺視自己,被"teki"取來窺視自己。
片子中始終沒有正面出現過的“teki”到底是誰?答案藏在吉田大八老師巧妙的設計的“固定鏡頭”中。片中基本上所有的鏡頭都是固定機位,這種手法在電影中被稱作 “camera stillness”,即攝影機靜默,這種手法令觀衆仿佛變成一個蹲在熒幕這垛草叢後面,不停窺視着電影中發生一切的“teki”。
對敵究竟是誰的理解其實是開放的,吉田大八先生在映後會也提到他不喜歡把最重要的東西完完全全明明白白的展現在觀衆面前。那我們不妨做個私人化的解讀。
一位中産階級老年知識分子,平日裡呈現出悲觀的豁達,會根據手裡還有多少錢來計算什麼時候該離開人世。他的人生并非像大家想象的光彩,而是處處填埋着秘密。
他曾經是一位“不稱職”的法語教授,是一個實際上有些性情的浪蕩之人。因與自己的學生幽會而被解職。但出于知識分子的自尊,這件事被按下,變成了平日裡他與别人交談口中的“退休”,或許他與校方達成了某種默契,總之這件事成為了他的心結之一。觀衆不能知道他的妻子或其他人是否了解隐情,但至少從他夢回中出現的場景可以看出他害怕被妻子知道,也害怕被别人知道。
他的心結來源還不止于此,因為自己是權威的老教授,一位成功的學生在負責的旅行雜志版面為渡邊安排了連載内容,這樣就能靠稿費維持生計。為什麼他能在旅行雜志版面連載法語名著評說内容,觀衆們也不得而知,但從他的夢境中我們又能猜測,或許他是利用了自己的教授身份之便,讓學生幫自己一把,而他同樣因為自尊,不想讓這件事被别人知道。
他還可能有其他心結,比如疾病,比如老人味,這些都是在他的自尊的包裹之下的秘密。
日子就在着看似平靜的平衡中度過,但是正如他在夢中自己說出的:“敵人不會慢慢靠近,而是會突然出現。”這種平衡,終究還是會被破壞,一切發生的很突然。
其一,是他在酒館中結識了一名中自稱是法語大學生的美麗少女。少女與他時不時邊喝酒邊聊天,給他的孤獨帶來了諸多慰藉。後來,少女設局讓渡邊知道自己因無力支付學費而苦惱,暗示渡邊給自己錢。渡邊舊習不改,被年輕少女騙的團團轉,給了少女一大筆錢。錢一給完,少女便消失不見。
其二,是雜志社不再接受為法語内容騰出版面,自己的學生來家中和自己交涉,渡邊得知連載的經濟來源也沒有了。和學生同來的還有一個學經濟學的人,看上去像之後要為這個騰出來的闆面負責的學生同事,也許是這個人向雜志社提出不滿,從而能用自己負責的内容頂替渡邊一開始連載的版面。
看上去,現在渡邊的敵人是“貧窮”,正如他自己也說的,沒錢了就可以去死了,這麼理解他自殺的原因也相當合理。但是,渡邊的敵人真的隻是貧窮嗎?從渡邊生活中的細節中不難看出,渡邊作為知識分子,是一個非常有自尊的人,比如害怕别人嫌自己有老人味所以不停用香皂,比如強迫症一般的作息和飲食習慣,充滿了精神潔癖的味道。但我們也都知道,渡邊并不是徹徹底底一身清白,他有不想被他人發現的隐情,這兩件事的發生,讓他回憶起了藏在内心深處的污點。
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聊回之前提到的固定鏡頭了,渡邊害怕的敵人究竟是什麼?他害怕的,實際上是藏在自己内心深處的,與他的理智沖突的肮髒。他不僅害怕這種肮髒,這種人性的弱點,他更害怕這些肮髒被他人所發現,這是他的自尊心最不允許的。
一開始,自己的生活平靜地流淌,沒人會知道這些。但現在,前文所述的兩件事一旦發生,自己的遮羞布就被别人揭開了,人們就可能發現這個老頭的陰暗面。至于我為什麼說“可能”,是因為實際上并沒有人真的在意老頭的錢為什麼不翼而飛,為什麼自己能在旅行雜志連載法語内容。渡邊真正的敵人,實際上是内心的陰暗和他的自尊心的沖突,這讓他不允許别人能窺見自己内心真正的活動。但是正如他自己的興趣愛好,他曾窺探過别人,那他自然而然會懷疑别人是否在窺探自己。
這就是吉田大八設計整部電影充滿固定鏡頭的巧妙所在,在座的每一個觀衆實際上都在窺探渡邊的生活,渡邊人性的陰暗面在觀衆面前展露無遺。每個觀影者象征的,正是渡邊最不想面對的窺探。
渡邊真正的敵,實際就是在座的每一個觀衆。而渡邊自己,就是敵人面前臭不可聞的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