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我經常會收那些貓狗的屍體,腸子肚子都很爛,我看到它們,就會把衣服脫下來,包裹這些屍體,我也不怕别人看,因為那個時候,那個生命的尊嚴,比我更重要。那我的女兒平時她很瞧不起我的,她覺得我什麼都不是。但是那一刻她會說,媽媽你真棒。”

這是導演楊荔鈉作為一名母親,少見地獲得了女兒的認可。

但她的遺憾是,這種本不需要被誇贊的舉動,正在這個時代,慢慢消失——人們漸漸失去了,或者說,已經丢光了善良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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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

所以現在這部《媽媽!》特别重要,她是一部當前最緊迫時刻下盡最大努力自我勉勵的電影,她是一部在内容上考古,在将來,她自己本身也可以用來考古的電影。

在未來,觀看《媽媽!》的人會說,你看,過去還有兩個老太太那樣說話,幹那樣的事。

幹哪樣的事?

向知識分子緻敬,向阿爾茲海默病患者施加關愛,對上一代緬懷,對下一代祈福。

她不想讓溫暖隐于煙塵,她想讓大善盡顯于世。

第一導演(ID:diyidy)特此專訪電影《媽媽!》導演楊荔鈉和她三十年的好友、監制尹露,回溯這次創作的表意與幕後故事,重談創作初衷、對知識分子的推崇、對老年病痛的剖析、對未來後生的審視,還有對影像中水的再次陳述,對導演職業使命的終極歸納。

萬字稿,适合安靜下來的我們,深夜枕邊輕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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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哪來的一對母女?

第一導演:《媽媽!》這個故事是出現在《春潮》之後,還是一直以來你都在琢磨它?存在一個明确的人物原型嗎?

楊荔鈉:有人幫我梳理過,說我從處女作(《老頭》)到現在,一直以來都關注老齡化,關注老齡社會,女性議題、老年社會,還有兒童,就是孤兒院,我拍了30年,到現在還沒拍完,就像是我人生的大半圈,我一看還真的是這樣。

隻是《媽媽!》這次不同,我是到了人到中年的階段,回到女性的老年的這個議題上來了,我是照這個去創作的。

如果非要說有一個原型,那我相信這個原型它不是一個個體,也不是我身邊的人,而是上一代人的一個概念,她們在我們的書本裡,在我們的生命之外。

第一導演:怎麼看一個60歲和一個80歲的兩個女性老人,她們在電影一開始的生活更像是一種獨處?

楊荔鈉:這是她們這對母女的特點,是血緣關系,但不捆綁;是母女,但彼此留給對方空間。每個生命它都是獨立被尊重的。

我特别不喜歡那種沒有節制和距離的親密關系,如果說這種合體和獨居是她們接受的、舒适的,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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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不過因為要戲劇化,我感覺一上來這對母女是彼此對抗、抗争的,這背後的生活線索是什麼?

楊荔鈉:我認為她們之間唯一的抗争就是對命運的抗争。她們其實是相濡以沫的一對,尤其是在丈夫/父親離開以後,她們就成了一對共患難的共同體。

不過這個抗争或者矛盾,我認為是她們生活當中最弱化的那一部分。

所以說,她們的關系恰恰是很友好的,是很特别的。對,比如說母親之前的那種小孩的模樣,任性、撒嬌,她隻有對特别信任的人才這樣,那是一種依賴感。女兒生病的時候,母親馬上轉換身份來照顧女兒,她再次做回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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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這個關系調轉很有想象空間,不知道你從一開始設定人物上就是這個骨架嗎?

楊荔鈉:必須。這個就是我最基本的基本功。

第一導演:《媽媽!》和《春潮》之間,有一些表達上的聯系嗎?

楊荔鈉:我在寫《媽媽!》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春潮》,因為《春潮》對我來說翻篇了。對,而且100個母女,有100個母女的樣子,對嗎?

她們的同源性就在于,她們同樣都是講述親密關系,都有不同的時代印記,父親基本都是缺席的,都在探讨一種生命的本質。

第一導演:我記得《春潮》有一句台詞,就是“你和母親的關系也是你跟這個世界的關系”,它正好也受用于《媽媽!》,隻不過結果是不一樣的。

楊荔鈉:對。所以《媽媽!》的母女,跟《春潮》最不同的是她們沒有代際之間的那種隔膜和傷害,她們更像女性命運的共同體,雖然有病痛,但她們是彼此相愛,走完了這一生,是很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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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片場照02.消失的知識分子

第一導演:之前《春潮》母女也是知識分子,但是并沒有重點刻畫這個層面,這次的知識分子母女的身份就非常顯著,這裡是怎麼思考的?

楊荔鈉:《春潮》裡的母親也是個老師,但她并不像《媽媽!》這對,她們真的是大學教授。我自己是想得很清楚的,為什麼要做一個跟知識分子有關的故事,不是再回到《春潮》那樣的一個沒有那麼明确的表達。

我想說的是,是不同的時代,造就成知識分子的不同選擇。比如說《媽媽!》裡母親的時代,正好是中國開啟民智的時代,所以很多知識分子自覺選擇了文科;而女兒的時代,是中國需要建設的時代,所以很多人選擇了理科,她的選擇餘地會大。其實是時代加給知識分子身上的曆史任務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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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片場照

第一導演:你覺得兩代知識分子之間會有分歧嗎?

楊荔鈉:如果說有分歧,可能就是每一個時代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要求不一樣。但是從良知和價值觀的角度,我看來是沒有分歧的。

第一導演:特别想問,父親的考古學這個設置,有一語雙關的特性,這個人物跟你自己有沒有什麼直接的情感關系?或者那種關聯僅存在長輩對你的轉述中,現實記憶當中是沒有的。

楊荔鈉:我知道你的這個好奇是友善的,但我身邊有些男生,學者還有我的同行,他們經常會問我類似的問題,就是說你借鑒了什麼樣的經驗?這個時候就會罵他們,我就是說在男人的視角裡,他總認為你今天的結果一定是要從哪哪哪獲得的一個經驗,或者從男性世界提取了一個什麼……

但你知道,對我來說,我不能拍民國,不能拍古代嗎?不是的。我認為公共的經驗也是經驗,他人的經驗也是經驗,因為這就是你在體會他人的情感。比如說我們會從一本書、一部電影裡邊獲得一個經驗,這些都是間接的經驗。

這種間接經驗對我來說很重要,你看電影裡的父親,他告訴過女兒,考古能讓我們看清過去,也記得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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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這是全片極其重要的一句台詞。

楊荔鈉:父親這個角色連接着母女的過去與未來,她們是千萬個中國家庭當中的一員。但是她們彼此之間的那種愛戀、情感和思念,那個都是人共同的一個情感經驗。

所以我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與其說,我借鑒了什麼,不如說,是那一代人的命運,那一代的人,我跟她們的感情,建構了這部影片和這個家庭的所有的結構與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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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是懲罰還是解脫

第一導演:女兒有個非情節化的設定,她終生未婚育,這裡面一定有她和父親的經曆的影響,不知道這裡的前史是怎樣的?

楊荔鈉:我們的故事設置在2014年,母親出生在1930年代,她這一生經曆過抗日戰争、建國初期以及所有國家發展建設的階段。

爸爸也是母親的大學同學,他們結婚,當時兩個人都很忙,一心撲在國家的考古和教育事業上,幾乎顧不上女兒的成長。

女兒出生在1951年,雖然父母有時候會忽略她,但是她同父母有很美好的記憶的。就比如說她踩着父親的鞋上跳舞,到了初中她也是好學生,但是在16歲的那一年,她可能就再沒笑過,之後就經曆了上山下鄉,母親是文科老師,她選擇了理科。

整體來看,母親懂得化解苦難,但女兒會吞下苦難。如果說形容她們倆的不同,我希望就是,我們可以看到女兒淡雅如菊,而母親是一朵玉蘭,她們倆就是,一個冷調的,一個暖調的,包括我們在服裝造型上都會考慮到這一點。

所以,你問到,她為什麼不生育?其實這些對女兒來說,她可能早就想清楚了,她不生育跟愛情沒關,跟遇沒遇到什麼男性沒關,跟她自己有關。

你看她的食材就像一個清教徒,隻吃根黃瓜,喝一碗粥,然後拼命地工作、幹活,其實是對自我的一種懲罰,她一直背負着這樣的一個懲罰,跟自己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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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說到懲罰,我覺得阿爾茲海默病在很多作者電影裡,不單單是一個普世的社會關懷,它更多是一種對角色過往的懲罰,是一種象征。

楊荔鈉:我們有醫學顧問,也做了很嚴謹的調研,其實這個病,每個人的發病特征都不一樣的。但是一定是跟她過去或者她的性格有直接關系。

其他人我不了解,我比較了解電影中的女兒,女兒她就是一種樣子越平靜,内心越煎熬的性格。

阿爾茲海默病其實就像一個魔鬼,它撲向她的同時,也解開她的枷鎖。她得病以後反倒釋放了那份沉重。

所以我們說,最可怕的不是疾病和衰老,是你怎麼走出精神的桎梏,這是女兒身上的雙重悲劇色彩。

尹露:我們的阿爾茲海默病的顧問是天壇醫院的張巍醫生(北京天壇醫院神經内科主任醫師),她看了這個片子說,其實一些患病的女性,就是因為有過年少傷痛,或者整個人生過得很苦,以及她的性格造成的,最後她發阿爾茲海默病的這種症狀是會比一般人重很多。

第一導演:就是曆史積壓的負能太多,其實我第一次看的時候,看到下雨那場戲,就會覺得,這裡奚老師是不是有點演得太超過了,後來那個曆史信息量抛出來,我才意識到就得這樣。

楊荔鈉:女兒患的是深度的阿爾茲海默病,會有更多的幻覺、幻聽,比其他人重。所以在表現力上,雨天發瘋那場戲恰恰是女兒發病中後期的一個分水嶺,你看她把院子門打開,做了一個舉的手勢,她是在等爸爸回來。就是她越到發病的後期,她跟父親的鍊接越深。

所以這個時候,母親能同情女兒的思念和自責,因為女兒之前是不會有暴力傾向的,她咬了母親一口,加劇了病患,還有為母女以後更艱難的日子做一個鋪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必須讓她有一場這樣的爆發戲。

尹露:對,她也不太跟人交流,獨處的時間太久,就是孤獨,這是阿爾茲海默病一個非常重要的觸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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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那到底是解脫還是懲罰呢?

尹露:我跟導演都認為是真正的解脫,包括她和母親關系再次倒置,重新變回孩子的樣子,人生最肆意的時候。當然對照料者來講的話這是煎熬的,但是患病的人,她自己又不知道,并不知道這個世界在幹嘛。

第一導演:要這麼一說,那這個片名《媽媽!》我就明白了,她得這個病,其實是一聲呼喚,是在求救,就是女兒實在撐不住了,喊了一聲“媽媽!”她痛苦一輩子了,不頂了,這麼一喊,媽媽才意識到自己是媽媽,女兒才又可以稱為女兒,之前倆人刻意錯轉的身份又歸位了。

尹露:對。你理解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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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制尹露(左)和導演楊荔鈉在片場04.水下動物

第一導演:我看這片時對影像感的第一個異樣是女兒在湖邊發瘋,我就意識到楊導對水的意向要開始了。

楊荔鈉:我當時很想拍她站在湖面上,周圍全是水,放眼望去,剛才的路都不見了,但這個實現不了。

第一導演:拍不到這個鏡頭?

尹露:不是拍不到,是怎麼讓老演員站到湖面上,難度太大了。但我們的攝影也很聰明(地完成了),因為導演的要求就是水的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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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很想知道楊導對這種水的影像感的東西是明确的,還是說自己也是在過程中才确定的?

楊荔鈉:我覺得一個創作者她用什麼樣的一個方式,她自己是很清楚的,這是自我選擇的過程。我不能說我稀裡糊塗的,今天我看到水就感興趣,明天就……它不是這樣的。

水,我認為它既是有形的,又是無形的,它既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它在電影美學裡邊是一個重要的呈現,而且,有時候我覺得我自己就是一個水下動物。

第一導演:水下動物?感覺在哪聽你說過這句話。

楊荔鈉:這個還真沒說過,對,我自己就是一個水下動物。而且水在電影裡,它有點像一個界限,它既是女兒和父親之間的一個界限,也是生死之門的一個界限,你怎麼理解都行。

我不想把這個話說得特别清楚,那樣也沒有意義,觀衆會有各種各樣的解答,就比如說《媽媽!》結局在海邊,《春潮》是在河邊,對觀衆來說是一種更開放的結局,就是你無論是把它理解成女性的命運,還是一種特别形而上的東西,我都接受。

我并不想去執意地去引領一種表達。

尹露:插一句,《春潮》我最喜歡的就是最後那水。

第一導演:對,好像大家都是。那段就特别水下動物,回到原始的母體裡去,那多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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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在片場05.表演之癢,演員之氧

第一導演:咱們這回兩位老演員的合作過程是怎樣的呢?

楊荔鈉:其實在兩位主演上,我沒有更多的選擇,你想想對吧。

第一導演:就笃定了她倆。

楊荔鈉:尤其是這兩位老師,她們身上具有的那種書香氣,還有知性的氣質,它并不多見。

所以我其實很早就聚焦了這兩位老師,尤其是吳彥姝老師,我記得我還沒有劇本的時候,我就跟她見面,給她講這個故事,講母親的形象,然後當時吳老師就在我旁邊聽,一邊聽一邊點頭,所以我就差不多在那會兒,還是一個人物大綱的時候,就跟吳老師約定好了。

第一導演:你們之前就認識?還是為了這個本子約的?

楊荔鈉:不認識,為這部戲約的。

第一導演:那奚美娟老師呢?

楊荔鈉:奚美娟老師,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選擇的餘地。

第一導演:我一個朋友,在看這片的時候串台了,把奚美娟和《闖入者》裡的呂中搞混了,因為正好她們在角色主題上有相似性。但我覺得奚美娟比吳彥姝老師有個優勢,就是她出來得少,吳老師是最近演得太多了,我感覺每個月都會看到一部吳老師的片子。

尹露:你不知道,吳彥姝老師就是喜歡工作,喜歡劇組的生活,不願意在家閑着。她很活躍,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第一次見面她自己打個車就來了,完全沒有人陪,特别獨立,在劇組也是開心果。

但奚老師我們是幾顧茅廬才請來,非常之難。最早我們在南京,楊導先跟奚老師見面,兩個人聊得挺好,我以為聊得好,那就沒問題啊,可這個過程當中,奚老師很久不出來演這樣的電影,戲份又這麼重,她很謹慎。

而楊導在演員上基本不給我任何選擇,通常我們都會說,我們有很多人選,讓導演選吧,不,她完全沒有,她就要奚美娟,隻能奚美娟。

所以當奚老師的想法讓我覺得不是很清晰的時候,我就很着急,她也沒有什麼經紀人,我為了奚老師又飛了兩次上海,直接面對她,我得趕緊弄合同啊,不然時間對不上,我怎麼辦呢?我說奚老師你趕緊的啊,你不跟我簽,我就要瘋了。

第一導演:哈哈,那奚老師她具體的擔憂是在于?

尹露:她沒有擔憂,她就覺得這麼多年過去了,已經很平靜了。但這部戲的突破,對她這種演員需要的那種身體力行的東西,她背後要做的功課,要調動心力,很大的。而且她還有話劇,有很多政務的事情,所以她在面對這個事的時候,她是喜歡的,但做決定的過程卻慢慢悠悠。

我就不行了,急眼了,再不确定我可就開天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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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話說回來,拍攝她們倆時,比方說奔跑啊,爬梯子啊,跳窗戶什麼的,現場要怎麼去做防護呢?

尹露:導演,你來說。

楊荔鈉:對于這兩位老師的演出,就是當她們來到劇組那一天,我估計也是尹露最焦慮的時刻。因為她作為一個制片,她無數次地跟我說,一定要保護好演員,一定要有分寸,甯可就是戲延期,也要排好她們每天的通告,照顧好她們的休息。

所以這個差不多是尹露工作經曆當中最緊張的一次。我記得有一回,奚老師在船上,在那個湖邊,她完全不需要來的,她在岸上就行,結果她也跟着我們坐船,她就是想告訴劇組,我和大家在一起。

那場戲,水特别深,一旦出事故,那就是一個特别糟糕的事件。當時旁邊的組員都穿上救生衣,包括攝影組,所有在場的主創,哪怕旁邊本來就有救生員。

尹露:這一次從籌備到拍攝,我一天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劇組,甚至是從早到晚就是我全程跟的通告。我就是緊張,就覺得老人不管怎麼樣都得看住,即便她們很負責,進組之前都做了身體檢查,帶着好身體來的。

所以,我一直跟楊導說,可以慢一點拍,這部戲的重中之重,就擺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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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有沒有奚老師吳老師想玩個大的,被你們給制止了的?

尹露:你不知道啊,吳老師身體好到讓我們都覺得詫異,那些蹦的鏡頭,跑的鏡頭,吳老師可以來回做好多趟。她的身體好到我們确實都覺得……她怎麼能做到這樣呢?我們年輕人都不行。

第一導演:确實,我自己看都下意識去猜某個鏡頭會不會是替的。

尹露:還有奚美娟老師淋雨那場戲可把我吓死了,我就跟他們說,真的要淋嗎?我說你可想好,要淋着了,感了個冒,在疫情期間,萬一發燒了,你說怎麼辦?

所以我就說能不能人工雨做小一點,我一直在問她,她們都不理我,她們就笑着說,好好好。等到了下雨那天,我靠!怎麼那麼大的雨啊!奚老師肺比較敏感,很容易導緻嗓子不行,這是這麼多年的職業病。可奚老師在現場演開心了,我也沒辦法,也不能上前阻攔。

還好沒什麼事情,就是阿彌陀佛,真是阿彌陀佛,楊導!你說!

楊荔鈉:我記得那天,也受老天眷顧,拍雨戲之前兩天都是陰雨,那天就有太陽出來,溫度正好,即便是雨戲也沒受太大影響。

還有好幾次,就包括奚老師在船上那場戲,當時是疫情,桐鄉被封閉了,我們要關機之後,可能那場戲基本上就拍不到了,但就在我們臨走的時候,桐鄉那個地方又開放了,就包括我們殺青那天,那都是結束了以後,第二天杭州才有疫情。

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非常走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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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片場工作照06.未來的未來

第一導演:剛才咱們聊了兩位老人,但還有一個文淇扮演的叛逆少女周夏,她這個角色,我直說啊……

尹露:沒問題。

第一導演:周夏中間似乎有很大的斷層,尤其最後那場戲,她照顧完兩個老人,又走到嬰兒旁邊,疲憊地歎了口氣,這個信息量我快跟不上了,她歎氣是因為她身上也産生了負能還是因為别的什麼?

楊荔鈉:我可以解釋,但關鍵是我解釋出來,你明白,其他人不一定明白。

文淇這個角色,它确實是一個槽點。當時我和尹露從開始的時候就有預設,就是大多數人會不會不接受,确實這個也是我們給自己埋的雷,那現在這個雷被點爆的時候,我們也願意去應對。

那我設計周夏這個角色,在我來說是非常必要的,因為我不希望在母女世界裡,就隻有她們兩代人。

我們的生活一直是代際的,周夏跟我女兒差不多大,這一代年輕人有她們的特質,就是我自以為是,我挺好的,我的價值判斷、相處方式跟上代人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當時我覺得女兒那個角色,她本身也是個老師,當她在一個時空裡看到對面的那個年輕女孩子的時候,我想她可能會想到自己,甚至想到自己年輕時的過錯。

其實我的理想願望是她們有一種相互救贖的關系,周夏不也說,看上去是你拯救我,其實是我成全你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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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但我當時就想,她怎麼這麼厲害,能說出這種話。

楊荔鈉:我認為周夏是受過教育的小孩,她的特點就是我什麼都懂,我什麼都明白,我犯錯我是故意的。

第一導演:她去奚美娟老師家裡偷東西,其實是一個曆史時空的重疊,和當年父親的離别有關系,産生了投射,那時候我是能理解這個角色的功能的,但之後我又糊塗了。

楊荔鈉:對,這就是大家都吐槽我們的原因。我是想在周夏身上訴說一種人際關系,我們不需要你是我的親人,不需要我們是朋友,我們可不可以就這樣友善地對待對方。

這種信任,我認為是所有人際關系裡最美妙、最難得的一種。這本來也是人性當中,特别本能、特别良善的部分。

我認為我還想再呼喚這樣一種精神,一種屬于我們自己的良好品質。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被看到,可能這種表達還是有限吧。

第一導演:要不然你給周夏一個更連貫的動機的痕迹呢?

楊荔鈉:問題就是我的筆墨可能還是不在于她,因為她既是代際的,然後她也是照進母女生活的一道陽光。在女兒生病的後期,母親也疲憊不堪了,周夏的到來,真的令她瞬間有種解脫,有種幸福感。

而且周夏還有她自己的生活,她能帶着一個女兒回來,走上人生的大學,已經是最好的回饋了。所以我也不想有太多的筆墨給她,她跟奚美娟之間這樣一個很相互救贖的關系建立起來了,我覺得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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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所以她最後那聲歎氣,并不包含厭世。

楊荔鈉:我相信周夏一定走向了更成熟的自己,她肯定不會說我又被生活的重擔壓垮了,那聲歎息是因為我未來沒有出路?不是的,我并不希望是這樣。

她那聲歎息,我認為也可能是對母女的歎息,對吧?同時她也有了女兒,她也成為母親,一段新的生命關系剛剛開始,但是那對母女,她們的生命确實越走越遠。

說真的,我在寫周夏這個角色的時候,從來都沒猶豫過。有的時候我走在路上,我會做一些事情,跟很陌生的人說話,又或者,我經常會收那些貓狗的屍體,腸子肚子都很爛,我看到它們,我就會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包裹這些屍體,但是我也不怕别人看,因為那個時候,那個生命的尊嚴,比我更重要。

那我的女兒平時她很瞧不起我的,她覺得我什麼都不是。但是那一刻她會說,媽媽你真棒。

所以我就說,當你把這種東西變成一個日常,它本來是我們人性當中應該具有的,就是很平常的、很不需要被誇獎、不需要被贊賞或者被看重的東西,那現在在這個時代,也在慢慢地消失。

尹露:這個确實是,我們幾次調研下來,其實觀衆都對周夏這個角色是有意見的,但是直到最後,我們還是給她放進去了。就是說哪怕她是一個槽點,但是如果人能感到這種,感受到作者對這對母女的善意,包括對當下的善意,這種東西我覺得也夠了。

第一導演:那這不單單是我們,這是整個世界當前都在面臨的問題,人的善意的本能在消失,或者就沒有這個本能了。

尹露:所以沒法解釋,你知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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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終極使命

第一導演:現在拍完《媽媽!》,是不是又邁過去心裡的一道坎?

楊荔鈉:至少這一個階段是,困惑在我心中的一些……我也有我的枷鎖,我也背着我的負重。

我一直說,如果你抛開時代去談人都是不完整的,生活總是要繼續,人的意志和自己的命運抗争,你才能從那種暗影當中走出來。

就包括我們的電影裡的母親,她都解開了自己的苦楚,把自己的苦難咽下去,像燭光一樣,把自己的光和熱都給了女兒,兩個人相互扶持着,就過去的那些歲月,還有過去的那些隐痛,其實在她們身上,你是看不到那些影子的。

尤其今天當我也成為母親的時候,我覺得我還是要給自己的小孩做一個榜樣。

第一導演:怎麼做這個榜樣,而又不像說教?

楊荔鈉:我可以通過閱讀,通過我自身的生活,比如說後疫情時代,我們應該怎樣警醒,應該做什麼?該怎樣互助,這些最基本的常識。我相信在孩子身上,如果切實地發生在他們的生活當中,他們會能感受到的,會找到自己解讀和打開這個世界的大門。

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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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在片場

第一導演:剛才說枷鎖,你現在身上需要用電影來解脫的枷鎖還多嗎?

楊荔鈉:如果你要這麼說的話,會有,會一直有。

第一導演:它是一直就在,還是說突然間又冒出來的東西?

楊荔鈉:不是,我理解的話,它就更像是你的一種追問,或者是你的一種良知、一種訴求。對,就是我覺得這些它都是,不論是我作為作者還是一個成年人,還是我的女性身份,都可以夾雜在一起形成一個關于我自己的一個角色對吧?

就是它也是我人生的一個命題,就是我的功能、我的職業允許我用我的手藝來表達,表達我對什麼事件的敏感和興趣,什麼樣的重負是需要我來好好書寫。我們也能通過這種書寫來提醒自己,提醒現在的人或觀衆。

但是我并不想解決我自己的問題,我是想希望更多的人在這部電影中能獲得一個,它不是一個堵口,它是一個出口。比如說你在《春潮》裡,它可能還有一種悲觀的,就是殘酷的那種情緒,但是在結尾的時候,我還是釋放了一個希望的出口。但是在《媽媽!》裡,我覺得恰恰不是,就是風輕雲淡,我們要學習他們這種老一代的精神,他們不是越活越不清楚,他們是越活越坦蕩,越活越像那個海浪一樣,包容萬象。相反,那個海浪也回饋給世間萬物所有需要他擁抱的精靈,我認為這就是人和世界的相處,也可以說某種程度上是我的一個世界觀。

尹露:我多說兩句楊導,我覺得她跟其她女性導演真的不一樣,我們從十七、八歲的時候,在一場考試當中就認識了,到現在三十年了。她20多歲的時候,我覺得我還不知道自己怎麼樣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拍《老頭》了。她當時隻不過是一個話劇團的演員,就拿起攝像機,我們那麼熟,但我根本想不到她會這樣。我就覺得楊荔鈉在有些時候看起來比她們還“老”。

我覺得楊荔鈉對人的原諒的成分,對人寬泛的程度,對我而言都覺得讓我震驚,我總說你是不是傻、缺心眼,就老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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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右)和監制尹露年輕時代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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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右)和監制尹露年輕時代的合影

楊荔鈉:我為什麼願意跟尹露一起合作,我們在合作的時候其實是不講朋友關系的,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個不能拿電影當兒戲,因為你跟我好,我認識你30多年,我們就是把這個關系建立在一個工作層面上,這是特别輕浮的舉動,我們現在都不會那麼不謹慎。

就是我們還是很肅穆、很嚴肅地來對待電影這件事情。那我們其實作為電影人也是想,我們也做了我們該做的事,就像女兒的台詞,你要做對的事情。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和尹露,我覺得我們都在人生步入中年的時候,做對了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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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楊荔鈉(右)和監制尹露(中)在片場

第一導演:聊到最後我想問,尹總第一次看這個本子是在一個什麼環境下?

尹露:早晨。她半夜發給我,我早晨醒來,還沒起床,點開直接看。然後就突如其來的,到最後被感動得嚎啕大哭。

以前看别人的故事,也會感動,但這次是和自己的心境很近,現在想的是如何面對人生的終極問題。

楊荔鈉:尹露她以前幾乎不接受任何媒體的訪問,在幕後她是一個工作狂,一旦站在聚光燈下,她就一直在躲閃。

我想說的是,就是從《春夢》到《春潮》再到《媽媽!》,《媽媽!》是被保護得很好的一個作品。它沒有被傷害,沒有被侵犯,反正被照顧得很好的。

如果她是個小孩,那她是個很幸運的孩子。

*本文首發微信公衆号第一導演(ID:diyidy),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