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沒達到預期裡的枭雄經典，但放假看個《金手指》這種電影還是很滿足的。

莊文強喜歡在劇本裡寫草根豪傑，程一言（梁朝偉）這種角色是他的拿手好戲。

起點的技能屬性已經是大多數人一生修煉的終點，天生就是讓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初來乍到香港，機緣巧合一身白西裝，惟妙惟肖模仿拿督，騙得營商幾十年的老狐狸滿心不疑。

出入豪華餐廳，輕描淡寫豪擲出僅有的一百巨款，氣定神閑談着自己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千百萬生意，談判時還不忘加點心理伎倆，拉扯一下對方的積極性。

功成事畢也不邀功，回到拖欠房租的鴿子籠，就那麼靜靜地坐着看看報紙。

他怎麼确定曾劍橋還會來找他呢？是識人的判斷加上一點大玩家的豪賭之勇，體現他過人的膽識。

以及，曾劍橋真不來找又如何？70年代經濟騰飛的香港，遍地商機，他拿準了自己換一塊來撈照樣風生水起，最多把第一桶金推遲一陣而已。這是絕對的自信。

電影把他最有頭腦的作為高光圈點出來，給我們看清他的生存天賦，對他贊不絕口。

但在情節裡那個浮躁的名利場，卻少有人會賞識，或者說願意去發現一個無名小卒的過人質素。

敷衍的招呼和笑容，名片被一張張棄置，這是程一言的恥辱，也給他帶來了機遇。

一生富貴的過河橋和縱雲梯，就是在這樣的場合和待遇裡被慢慢聚攏。

他最大的魅力不是來自揮金如土全球購置資産，不是讓股價直沖雲霄躺看财富膨脹，不是站在海港邊大廈頂仿佛身處世界之巅。

而是每次遇到巨大麻煩，面對堅決到近乎羞辱的拒絕，他都能不改神色，拍拍對方的肩膀：沒必要這樣，一起做生意嘛，我保證你賺錢。

他不斷地上演這樣神一般的才能，把對他不屑一顧的紛紛聚攏到他的陣營，身不由己被他控制，最後甚至連命都被他送掉。

誰能跟程一言這種人物交手？劉啟源（劉德華）一出場你就知道，非他莫屬。

經曆過七七年警察沖擊廉政公署，被拿槍頂着脖子毫無懼色的執法悍将，是扳倒程一言最佳人選。

他從程一言如日中山時進入對抗，兩人第一場較量就拍得非常漂亮，教科書般把文戲拍出戰場兩軍對壘的氣勢。

劉啟源先是派大批會計師打頭陣，形成一波心理威壓。然後帶足人馬兵臨城下，志在一舉瓦解敵人的氣勢。

但接待員卻輕描淡寫“我剛剛招待完那113個會計師”，帶他在龐大的黃金迷宮拐彎打轉，目之所及都是程一言的奢靡産業。

程一言尚未亮相，已經用代理人和金錢規模，不斷施加主場優勢的壓迫感，劉啟源的氣勢在此時仿佛矮了下去。

等到程一言亮相，卻是背對客人，慢條斯理烹饪早餐，仿佛毫無忌憚之心，至此他進一步占據了心理高位。

但接下來劉啟源出招，直抒來意，還妙用法律條文，公事公辦不賣人情，讓程一言連預備好的早飯都吃不成，漂亮地扳回一局。

接着大門一開，大批警員人頭密集，姿态規整，反給程一言施加壓力，又把主場的心理優勢也沖消掉。

最後程一言目睹得力手下都已一一就審，内心備受沖擊，加上低血糖發作，雙腿一軟昏倒在地。雙方對決告一段落，劉啟源逆來居上，小勝一籌。

這整個段落的節拍沉穩，一波三折，此消彼長的出招和抵禦反擊，無論編排成槍戰片、功夫片還是戰争片，都會相當刺激。

而莊文強正是以武入文的高手，《無間道》《竊聽風雲》《無雙》裡最出色的段落，都是氣氛凝滞懸念緊繃的文戲，如今擺弄這一套還是神采奕奕。

這種綜合智力、信息、意志和心理技巧的對抗，貫穿了全片幾乎每一場文戲沖突。以執法者的團結、執着和辛勞，對抗金錢所能撬動的黑白資源。

許多人會拿《無間道》跟此片作比，而我感覺更像是《黑金》的人物格局。

枭雄與幹探，黑白分明針鋒相對，生死相抗中難免又有一絲貓鼠之間更加微妙的私人情感。

程一言那句“要是我真想搞你，你還能站在這裡嗎？”并非全然是空洞的威脅，暗含了對劉啟源的欣賞之意。

你看出他其實是有一些自慚形穢的，内心深處他明白，沒有對金錢欲望的驅使，他根本沒有動力完成這一番帶着原罪的功業。

而眼前這個對手，十幾年如一日不顧性命地跟他為難，卻出自一種他無法了解更難以擁有的動機，那種動機比他對金錢的貪婪要強大過許多倍。

與此同時，盡管程一言是個貪婪狠辣、惡貫滿盈的罪犯，為一己私欲什麼人都可以出賣和謀害，讓無數人傾家蕩産。

但你似乎無法厭惡這個角色，不僅因為他由梁朝偉扮演，也不僅是他的傳奇滿足了大多數人都有的對暴富的隐秘欲望。

電影沒有詳細交代他的金融犯罪的細節，卻給你看總有一群人跟他發财，開心地圍着他轉。買兇殺人不見他親自下令，而他挨耳光的場面卻明明在目。

情節總是端出一些比他惹厭得多的家夥，那些油頭粉面、孤高自傲、勢利無禮的。在一陣春風得意後，就把他丢進一個不利的局面，然後看他驚險地化解，這樣的戲劇張力不斷引導你站到他那邊。

當股市暴跌，程一言曾幾乎窮途末路，龐大的商業帝國一夕間瀕臨崩塌時，恐怕你會不自覺地替他感到遺憾。

電影就是用這樣複雜的角色勾勒，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模糊了正邪立場，猛然發現自己為一個惡棍的人格魅力所傾倒。

程一言最初讓人贊佩，然後引人傾慕，再接着看他使出駭人手腕，會讓人感到厭惡和恐懼，而到了故事的最後，卻是情不自禁地替他惋惜。

惋惜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天縱奇才，卻生錯了地方和時代。

他終其一生，傾盡心智，也隻能做一個人前顯貴的白手套，一個身家人脈逆天的高級工具人。

他還是不夠格去當一個悶聲發巨财的幕後大金主，成為他口中任意得罪一個都能讓他小命不保的真正大佬，這是他最大的悲劇。

電影也保留了這種神秘感和對上層階級的想象，最終也沒有哪怕是驚鴻一瞥地讓大佬們露上一面，隻是讓他們停留在程一言身邊人所說的那些誇張的故事裡。

而我們都知道真相遠沒有那麼簡單，他們的真面目也不是局外人可以揣量。

這就是這個電影最有後勁的地方，它滿足無限的幻想，提供巨大的渴望，但又給這些加上一個明晃晃的玻璃天花闆。

給你看即便是有程一言這樣的人，也有無論如何都到不了的地方。這也是我們最能理解他的部分。

他終其一生想要成為另一種人，就像我們時刻都做着暴富的美夢。

題外話，看這個之前剛看《潛行》，所以這裡聽姜皓文說“我怕死啊。”我心裡一緊，好怕劉德華會接一句：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