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版影評請點擊:從洛登的《旺達》到舒淇的《女孩》|當女演員手執導筒,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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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藍光碟|特别收錄内容:我是旺達紀錄片,旺達的電視采訪、廣播等前言:

今年對我來說是女性導演的大年,

在第50屆多倫多國際電影節,

看到很多女性導演的佳作。

例如舒淇導演的電影首作《女孩》;

新加坡導演陳思攸的首作《核》;

以及韓國導演尹佳恩的《世界的主人》。

更多的還包括趙婷導演的《哈姆奈特》,

美國導演尼娅·達科斯塔的《海達》,

以及挪威導演莫娜·法斯特歐德的《安·李的遺囑》,

這些都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電影作品。

無獨有偶的是,她們都選了自編自導,

講述自己的過去,或者對于當下的回應。

最近多倫多正好重映《旺達》,

這部來自 1970 年的獨立電影先驅,

跨越半個多世紀放到今天,

依然是一部非常厲害的,導演電影首作。

今年當舒淇作為演員,

第一次轉型導演的作品《女孩》入圍了威尼斯主競賽單元,

并在第 30 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斬獲了最佳導演獎。

引來了很多關注和争議,同時也收獲了兩極的評價。

而《旺達》的導演芭芭拉·洛登當年,同樣是從演員轉型為導演。

甚至是自編自導自演,在沒有任何制片廠的支持下,

利用 10-20 萬美元的私人投資,完成了影片《旺達》的拍攝。

并在1970年的第31屆威尼斯電影節上,獲得了「帕西内蒂獎·最佳外國電影」(當時還沒有設立競賽單元)。

當然《旺達》在當年,同樣收獲了很多差評,甚至是來自當時女性主義者的抨擊和反對。但是這并不影響這部影片,跨越曆史的長河,如今成為了獨立電影和女性導演作品的先驅和裡程碑。

Part 1:當她們有話要說

我們都知道從曆史悠久的文學和戲劇開始,女性對于自身的表述,要遠遠遲于男性對于女性的描述和塑造。放到百年曆史的電影中也是一樣,「女性形象」從來都是被男性創造出來的,放置在鏡頭前,被觀看、被追求、被拯救的「對象」。當女演員們在不斷扮演這樣的角色時,自然會有着更加切身的感受。

在 CC《旺達》的電影手冊裡,影評人 Amy Taubin 也提到了,1961年當芭芭拉·洛登第一次與導演伊利亞·卡贊合作《天涯何處覓知音》時,她出演的就是一個長腿金發,酗酒輕佻的性感女郎。

從百老彙到好萊塢,即便芭芭拉·洛登憑借「夢露的化身」一角,獲得了托尼獎最佳女配角獎,但她始終沒能逃脫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和伊利亞·卡贊(Elia Kazan)對于她角色的擺布和掌控 ——1964 年阿瑟·米勒編劇的舞台劇《After the Fall》由伊利亞·卡贊導演,劇情是米勒與夢露離婚後不久的半自傳作品,而芭芭拉·洛登飾演的瑪吉(Maggie)幾乎就是以夢露為原型創作的:一位脆弱、性感、但最終因精神和情感的崩潰而走向毀滅的女明星。

在這之後,芭芭拉·洛登開始自己寫劇本。當她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和自己同齡,一樣出身美國鄉下的女孩,因為同夥他人搶劫銀行而被判入獄20年,在法庭上她感謝法官對于自己的判決,給到自己每天睡覺的床闆和一日三餐的時候,芭芭拉·洛登深刻地意識到,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較好的身材和面容,再加上一點點幸運,那個在監獄裡的人,也許就是她自己。

芭芭拉·洛登出生于北卡羅來納州的馬裡昂,是一個逐漸衰落的工業區和礦區,她在一個工人階層的家庭長大,父母關系緊張,她主要由祖父母撫養。由于家庭經濟拮據,十幾歲就出來謀生,後來到了紐約發展。

洛登先是成為了模特,之後是電視節目裡的舞蹈女郎,之後才開始有機會在百老彙舞台劇演出,被導演伊利亞·卡贊發掘,1961年出演了卡贊執導的電影《天涯何處覓知音》,1964年憑借在阿瑟·米勒話劇 《After the Fall》中飾演 瑪吉獲得托尼獎最佳女配角獎。1967年與伊利亞·卡贊結婚,這些對于芭芭拉·洛登來說,都是人生重要的轉折點。

這不得不令人聯想起今年舒淇在 TIFF《女孩》首映禮之後的自白,她說自己也是十幾歲離開家到台北謀生。舒淇早期做平面和廣告模特,同樣因為姣好的身材和面容,被香港導演王晶發掘,拍過一些寫真和電影作品。1996年因主演香港導演爾冬升的電影 《色情男女》獲得金馬獎最佳女配角、新人獎,一舉成名。之後逐漸轉型,進入主流電影産業,還成為了侯孝賢導演多部電影的女主角。兩人的關系亦師亦友,也是在侯孝賢導演的鼓勵下,舒淇開始走向了導演的位置。

而舒淇的第一個故事,自然也是關于她成長的時代和家庭,關于那些和她有着相似經曆的「女孩」。她把當年隻有18歲的母親,也看作一個未曾長大的女孩,與當年那個無辜被父母打罵的女孩,放置到同一個故事裡,試圖講述那些女孩們的共同經曆。

如果将兩部女演員首次執導的長片電影作品做一個不太恰當的比較的話,我覺得 CC 電影手冊的影評裡,收錄的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一句評價,非常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關鍵。

“I think that there is a miracle in Wanda. Usually there is a distance between the visual representation and the text, as well as the subject and the action. Here this distance is completely nullified; there is an instant and permanent continuity between Barbara Loden and Wanda.”

“我認為《旺達》中蘊含着一種奇迹。通常,視覺表現與文本之間,以及主體與行動之間,總會存在一段距離。而在這裡,這種距離被完全消解;芭芭拉·洛登與旺達之間呈現出一種即時且持久的連續性。”

在我看來,這也是舒淇第一次嘗試自編自導的《女孩》,與芭芭拉·洛登自編自導自演的《旺達》最大的區别。芭芭拉·洛登看到,并選擇出演了真實的自己,或者說演出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并且她相信,除她之外的女孩們,也正經曆着這樣的人生,而她隻是幸運的那個。

而舒淇則選擇了從一個第三人稱視角,回顧自己的童年和母親,試圖通過一個她者的故事,來講述自己的經曆和傷痛,從而再現時代與家庭的問題。同時在另一個自己的故事中,舒淇讓女孩順利長大成為網球運動員。

在她們的劇作中最大的區别,就在于芭芭拉·洛登的《旺達》的最後一個鏡頭永恒地定格在了旺達的麻木茫然和不知所措中,而舒淇的《女孩》則呈現了一個相對理想的母女和解場面。

舒淇是幸運的,她不但有侯導的鼓勵和台灣最佳制作團隊的鼎力支持。在釜山獲獎後,她也表達了未來将繼續在導演之路上探索的意願。

而芭芭拉·洛登就沒有這麼幸運了,1980年她就因乳腺癌去世,年僅48歲,《旺達》成為了她的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作品。

Part 2:她們與女性主義

如今在第三波女性主義的浪潮後,反抗父權制和性别暴力的話題在電影中,依然是非常強烈且需要被講述的話題和故事。

《女孩》一方面講述了女性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的遭遇和困境,同時也因為女性角色的單薄,劇情轉折的突兀,而停留在了表面的社會觀察。電影并沒有回應女性在當下的困境,也沒有深入探究其中的曆史和社會原因。

回到《旺達》橫空出世的1970年代,也正是美國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的興起階段,人們開始關注女性的社會地位、性别角色和身體自主權等議題。

而導演芭芭拉·洛登曾在采訪中表示:“當我拍攝《旺達》時,我并不知道什麼是女性意識覺醒或女性解放。那是在電影完成後才開始的。影片并不是關于女性解放的,而是關于女性或人們受到的壓迫。”

也就是說《旺達》是關于芭芭拉·洛登個人經驗的電影,她并未有意識地把自己或旺達歸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而是把旺達單純地作為一個人來看待,故事隻是講述了她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壓迫。

在《旺達》之後,芭芭拉·洛登才開始對女性的困境、尋找自我解放的主題感興趣。在去世前,她一直在籌備把凱特·肖邦(Kate Chopin)的小說《覺醒》(The Awakening, 1899) 改編成電影,可惜未能如願。

而非常諷刺的是,根據 CC 手冊裡影評人的描述,《旺達》對于當時的女性和女性主義者來說,同樣是難以接受,甚至是厭惡的。

因為在美國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時期,女性主義者無法接受一個,沒有反抗精神,被動迷茫,依附男性,随波逐流的角色。而身在體制和家庭中的女性們則更加無法接受這個,抛棄丈夫和孩子,抛棄母職和妻子的身份,同時無法适應工廠的工作,從事性行業的不完美女性。

直到第三波女性主義和當代女性主義電影批評,人們才開始重新解讀旺達這個角色,她被看作真實的女性形象,體現了女性在壓迫中的多樣性,旺達在困境中選擇屈服和逃避的形象也被視為一種真實的女性經驗,有其存在的意義。在《旺達》裡沒有虛假的覺醒和英雄,也沒有道德的審判,旺達正是代表了那個時代很多女性的生存狀态。

如果從這角度觀看,在舒淇的《女孩》中,女性的角色也并沒有對壓迫做出任何的有效反抗,她們要不是沒有能力反抗的女兒,或者是軟弱不敢離開丈夫的妻子,同時還會把暴力轉嫁給女兒的母親,直到男性角色自己消失在她們的生命中,她們才最終得以團聚與和解。

這并不是一個不能被接受的人物設定,最多被诟病為,已經被拍過很多次了,那麼導演和作品的突破在哪裡?同時,在我看來《女孩》還有個非常大的問題,那就是與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的脫節,父親的酗酒,母親的背井離鄉,他們似乎早已被社會和家庭放逐。從一個社會裡的受害者,變成了一個家庭裡的施暴者。而舒淇的講述也就僅僅停留在這樣的一個社會觀察和家庭經曆裡。

Part 3:她們的敏感與鏡頭的準确

《旺達》的手持攝影與紀錄片式的風格,與其獨立制作和小成本有關,同時也離不開導演芭芭拉·洛登與攝影兼剪輯師:Nicholas T. Proferes 的合作。

影片從一個煤礦場區的 360 度環搖展開,洛登說她拍攝這個鏡頭,就是為了之後把微小的旺達放置其中。

第一個室内的鏡頭,孩子的哭聲,妻子的疲憊和忙碌,男人的摔門而去,以及最後從沙發上勉強醒來的旺達。

你一下子就可以感受到洛登要講述的女性生活困境,旺達如果不是在法庭上同意離婚,拒絕孩子撫養權的女人,她就會生活在一個相似的房子裡,過着帶孩子,給丈夫做飯,看男人臉色的日子。隻不過她選擇了抛棄這些,而代價就是她沒有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下一頓飯的着落。

也許這也是為什麼芭芭拉·洛登會理解在監獄裡的同齡人,為什麼會感謝法官給了她床闆和一日三餐。因為也這是芭芭拉·洛登在離開家後,每天都在面臨的問題,而旺達沒有她那麼幸運,隻能不斷的依賴男人,最終走向共同犯罪。

我非常喜歡旺達到工廠經理辦公室,請求對方給她工錢和一份工作的橋段。那些對于縫紉女工的特寫和剪輯,也讓我們看到了當資本主義的父權制開始妥協,需要女性既出來工作,産出經濟效益,補貼家用,同時還要肩負家庭和社會再生産責任的時候,她們是怎樣的狀态。

而旺達是不可能符合這一要求的,無法在家庭中履行賢妻良母角色的旺達,同樣不會是一個工廠裡優秀縫紉女工。她隻能在酒吧裡等着男人幫她買醉和過夜,并期待這個過程中,可以吃一頓飽飯。

我也非喜歡芭芭拉·洛登處理暴力的一場戲,那就是旺達一直捂着剛剛被男人扇了一巴掌的臉說,這非常的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及這個動作被重複了兩三次。在很多電影中,由于男演員肯定不會真的打女演員一巴掌,所以自然也不會真的很疼,通常在響亮的一巴掌過後,女演員就繼續開始念台詞了。但是在現實中,如被男性打了一巴掌,疼痛是不會馬上消失的,隻有旺達,讓我看到了疼痛,是綿長,幽怨且持久的。

之前回看很多老電影,尤其是黑白電影的時候,例如希區柯克幾乎每部電影裡都有女性角色被男性扇巴掌的鏡頭。恐怖的是,這既是現實在銀幕中的再現,同時也讓更多的男性在觀看之後,繼續帶回現實的生活中。當他們在無法說服女性,或者女性冒犯了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本能地擡起手,向女性的臉龐揮去。

還有在法庭上,旺達的丈夫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向法官曆數旺達是如何亵渎了妻子和母親的職責,仿佛這些事情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而他離婚的理由,說是為了給孩子找一個母親,更是為了給自己再找一個聽話的妻子。

影片的最後,旺達失魂落魄,終于回到了當初逃離的地方,回到了熟悉的環境裡,她坐在人群中,點了一根煙,似乎在回憶這幾天她究竟經曆了什麼,而她的未來又在哪裡。就在這樣的一片混沌中,影片的鏡頭永遠的定格在了這一秒。旺達即沒有覺醒,也沒有被拯救,隻是默默地的感受着生活的重壓和痛苦的循環。

在1970年的《旺達》之後,開始有了更多關注女性的電影,例如 1975 年阿克曼的《讓娜·迪爾曼》,1981 年阿格涅絲卡·霍蘭導演的《 A Woman Alone 》。芭芭拉·洛登讓我們看到了,在 1967 年的《雌雄大盜》之後,剝去好萊塢商業片的娛樂性,現實中的罪犯和女性共犯,能且隻能是被男性利用和剝削的對象,僅此而已。

我更佩服的是芭芭拉·洛登自編自導自演的勇氣,這個可以在百老彙飾演夢露化身的頂級女演員,這個頂級大導演伊利亞·卡贊的妻子,同樣一張面孔和身體,當你把她放置到一個鄉下的小鎮,穿上減價的服裝,男人就會開始對她的外貌和頭發指指點點,然後按照自己的要求去打扮這個女人。而旺達在電影中僅有一次被穿上了一身白色蕾絲裙,頭上包裹着白色小雛菊發帶,像一個新婚妻子一樣,坐上了賊車,走向了更加險峻的道路。

芭芭拉·洛登的鏡頭和劇情,都是非常精準的,在好萊塢的話語體系之外,她試圖講述一個從來沒有被男性導演講述過的故事,也是她眼中的,最真實的女性被壓迫的生活狀态。

反觀舒淇的《女孩》确實存在着某種人物處境和劇情設置上的重複,以及在緻敬和效仿侯孝賢導演的同時,原創性和突破點又在哪裡的問題。

Part 4:重塑自我,講述自己

我們會發現當女性開始手執導筒,她們大多都會選擇自編自導,或者參與原著改編,她不僅僅是有話要講,更是有自己的講述方式。她們無法通過他者的語言和表述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在創作的過程中,她從自身的經驗,以及更多女性群像的經驗裡提取,并開始重塑自我,重新講述自己的生命經驗。

而這個過程即便在 2025 年,依然非常艱難且漫長。舒淇的電影首作《女孩》醞釀了十年,新加坡導演陳思攸的首作《核》曆經了七年才完成,而韓國導演尹佳恩的《世界的主人》是一個十五年前的想法。

甚至趙婷和尼娅·達科斯塔,也都是在導演了漫威作品之後,才又回到了自己想創作和改編的故事《哈姆奈特》和《海達》,而莫娜·法斯特歐德的《安·李的遺囑》自然也是在《粗野派》成功之後,終于可以放開講述一個女性角色主導的故事。

如今在《燃燒的女子肖像》和《還有明天》等作品之後的時代,觀衆不想再看到表面的重複叙事。而是想看到更多關于當下困境的呈現和探索,無論是身體恐怖的《钛》和《某種物質》,還是極具野心的《海達》和《安·李的遺囑》我們接受女性叙事的多樣性,同時期待更加準确和有力的表達。

感謝你看到這裡

好電影和書一樣

值得被反複觀看

我是小玄兒

我們下期再見

2025年10月14日小玄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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