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版影評點擊:戛納金棕榈|肖恩·貝克的五部曲|《阿諾拉》與《讓娜·迪爾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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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肖恩·貝克的新片《阿諾拉》在多倫多上映了,我在經曆了兩個月找工作未果的黑暗期後,

這次想以「工作」和「女性」為主題,分享一下我非常私人的觀影感受。

肖恩·貝克電影中的「當代」性工作者群像

不知道大家是從哪部電影,開始認識肖恩·貝克這位美國導演的?

是《橘色》?還是《佛羅裡達樂園》?還是今年的這部金棕榈《阿諾拉》?

如果是不熟悉肖恩·貝克的朋友,我強烈安利先去看《橘色》,其次是《佛羅裡達樂園》。

今年憑借斬獲金棕榈的《阿諾拉》,讓肖恩·貝克再次站到了聚光燈下,

而他以往的作品例如《待綻薔薇》《紅色火箭》,大部分因為是 R 級沒能得到太多關注。

大家仿佛突然發現,原來這裡有一位集編劇、導演和剪輯于一身美國的電影人,

在過去的十二年裡拍攝了五部電影,全部聚焦「當代社會」中的「性工作者」。

小成本制作,關注社會「邊緣人群」的生活狀态,成為了大家描述肖恩·貝克的标簽。

但是我認為,這裡有必要更加嚴謹地讨論一下,

這十二年來,肖恩·貝克其實就隻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呈現 Modern Sex Worker 的生活狀态」。

我認為強調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并且一個字都不能改。

這句話,既出自于他的采訪,也是他作品中一以貫之的表達。

首先是「呈現」—— 代表他不批判的立場和态度。

從《待綻薔薇》開始到《阿諾拉》,

肖恩·貝克鏡頭下的性工作種類非常廣泛,

不限性别,不限行業,從成人電影,到夜店的脫衣舞者。

沒有一部電影,直接或間接地表達出,

試圖教唆性工作者改行,或者企圖「拯救」TA 們的意思。

這一點對于探讨肖恩·貝克的作者性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在最新作品《阿諾拉》的采訪中,他反複地強調了,

他拒絕任何立場下批判,并尊重性工作者自由使用自己身體的權利。

在他的電影裡,性工作者首先是一個人,

一個有着七情六欲、生活煩惱的人,

每天忙着賺錢,忙着吵架,忙着享受人生,也忙着做白日夢,跟我們的日常沒有區别。

Annie 與夜店老闆之間,針對年假和社保的對罵,也點名了肖恩·貝克的作者态度。

《阿諾拉》應該是肖恩·貝克的作品序列中,展現了最多工作環境和工作場景的電影,在他以往的作品中,大部分都是間接交代或者直接跳過的。

在那些充滿感官刺激的鏡頭和豪華包間的場景中,穿插着 Annie 不斷回到吧台,搭讪新的客人,再帶去卡座或者包房,一遍又一遍重複套路性的工作流程,讓我們看到了似曾相識的流水線作業。期間 Annie 還要拉着賴賬的客人去 ATM 機取現金,好不容易和同事出去抽根煙,找個間隙吃口飯,都要被老闆喊去加班,接待有特殊要求(會講俄羅斯語)的客人。

Annie 從天黑俱樂部開門,工作到天亮俱樂部關門,回到布魯克林最嘈雜的地鐵旁邊的連排别墅的小房間裡,從早上睡到下午,晚上繼續回到俱樂部工作。

《阿諾拉》被讨論最多的話題是對照「迪士尼」和「公主夢」,其實早在《佛羅裡達樂園》就已經是在映射「迪士尼」了,而「公主夢」也不是脫衣舞娘獨有的。Annie 更不是「傻白甜」的代表,在誘導俄羅斯富二代向自己求婚的過程中,可以明顯看到 Annie 是有心眼兒的,并且大到需要一顆三克拉的鑽戒才能填滿,這些都是 Annie 很務實的一面。

肖恩·貝克塑造的 Annie 作為一個懂俄羅斯語、操着布魯克口音的紐約人,她堅持讓别人叫 Annie 而不是 Anora,她堅持不講俄語,嫌棄英文講不好的老鄉,瘋狂撕咬阻礙她美夢成真的「敵人」們,直到崩潰前的最後一刻。

這裡也想分享一個非常私人的對結尾的理解。

首先,以導演肖恩·貝克拒絕道德審判和尊重性工作者主體性的态度出發,他從來不會在電影裡去救贖誰,而是盡情展現角色的個性和生活狀态,呈現角色在生活中的試圖掌控主動權的努力,即便看起來是荒唐和徒勞的。

如果從内向外看,主角們都活得非常自我;但是如果從外向内看,人物的處境又非常被動,形成了故事最本質的戲劇沖突和矛盾内核。

在《佛羅裡達樂園》和《紅色火箭》中,是以美夢成真的幻想來結束故事;

在《待綻薔薇》和《橘色》中,是以雙主角的友誼化解矛盾來結束影片;

而新片《阿諾拉》的結尾,是偏向《待綻薔薇》和《橘色》的。

Annie 的崩潰大哭,我認為是她終于認清了眼前的現實,

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和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僅此而已。

面對眼前這個她并不喜歡的人,找回了自己一直想要拿回來的東西——是鑽戒,更是被尊重的态度和一個鄭重的道歉。而這些要求,那個一周前剛剛想她向求婚的男人都沒能給她。

但卻被眼前這個她極其厭惡的男人做到了,

她本能地想用自己的職業來償還這個人情。

把電影中這個第二次出現的「求婚」的場景,

轉變成一場肉體的交易,這樣就互不相欠了。

但是當 Annie 發現 Igor 要的更多時,

她沒辦法勉強自己,她終于做不下去了,徹底崩潰。

也許在那一刻她終于意識到,很多事情,

她無論再怎麼堅強和堅持,都無法改變,

事情就是無法像她想象中的那樣去發展,

她的生活從一周前開始,就已經失控了。

其次,繼續來說說「Modern」。

在肖恩·貝克的采訪語境中,「Modern」特指當代和當下。

主要是區别于舊好萊塢電影中,對性工作者負面、刻闆且扁平的角色塑造。

同時區别于以性工作者等待被拯救,以及 TA 們後悔莫及作為主題的電影。

更不用說那些把性工作者符号化,在所謂的電影或文學作品中,

承載多種複雜難言的情緒,作為社會現象和時代的隐喻的情況。

在電影中講述一個妓女的悲慘境遇是最容易引起觀衆共鳴的,

TA 們總是在故事中被殘害緻死,或者悲憤的自殺。

但是肖恩·貝克探讨的不是「妓女之死」和「消滅娼妓」,

而是當代社會中性工作者「生存現狀」。

每一個人該如何看見、承認,并尊重當下社會中存在的性工作者們,

如何接受并平等地對待 TA 們,同時為 TA 們争取最基本的工作條件。

在采訪中,肖恩·貝克一直提到一本書對他的影響。

Andrea Werhun 《Modern Whore: A Memoir》

他試圖填補在大銀幕中缺失的,

當代性工作者的日常,

表現他們在工作和現實生活中「主體性」的電影。

在他的五部電影裡,主角張揚跋扈,敢愛敢恨的性格,

與她們在社會中被邊緣化、歧視和孤立的處境形成巨大反差。

導演不用去故意設計,隻是讓角色去彰顯自己的生命力就足夠了。

在她們在現實中的遭遇,每一個人觀衆都心知肚明,無須多言。

最後說說「Sex Worker」這個工作群體。

在肖恩·貝克的電影裡,性工作者不限性别,包括各種相關的産業和行業。

如何抛開道德批判,正視這個從古至今,

在社會中一直存在的職業,而不是通過各種話語繼續邊緣化這一群體。

在《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中,弗朗西斯·福山探讨了在早期社會的政治秩序形成中,宗教發揮了重要作用。也就是說,在現代秩序社會形成的同時,婚姻之外的性關系,并沒有因此消失,而是自然被劃為了不道德的行為,而任何産生了物質與金錢交換的行為,則成為了非法交易。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人們一邊消費,一邊壓榨和抵制性工作者。

而肖恩·貝克試圖強調「Sex Worker」這一工作身份,

讓人們不僅僅是看見和關注,而是正視這份在社會中一直存在的工作。

把性服務歸納為社會工作的一種,是讓性工作者得到社會保障和尊重的第一步。

讓人們真正去反思,所謂工作中的性别權力對等,安全保障,健康保險等等,

一切現代社會打工人的基本權力,在性工作這個高危行業中,

可能僅僅在比利時、荷蘭、德國以及新西蘭等少數國家得到了有限的保障。

2. 回顧女性工作者在銀幕中的主體性

在電影《讓娜·迪爾曼》中,

兒子在母親的監督下,背誦了一首波德萊爾的詩。

其實很多年以來,甚至直至現在,

我也沒有完全理解阿克曼這部電影的結局。

如今把《阿諾拉》的結尾與這部1975年的電影放在一起,

時隔近50年,它們的結尾似乎有着相通之處。

或許它們都在讨論女性如何極力地維護自身的主體性,

但是最終,當她們都對生活失去了控制。

甚至以往看似在自己掌控下的生活,隻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假象。

屏蔽快感也許并不等于免除傷害,

嚣張跋扈并不能掌控生活的走向。

職業的性工作者,會嘗試将自己的職業和生活分離。

在台灣中央大學「性/别研究室」出版的《性工作研究》期刊中指出,

工作者隻有「投射出專業化的形象和操作,才可能在最貼身的服務中維系最自我的空間」,

「一旦 […] 失去了原有和客人看似親密、實則疏離的位置 […] 她的主導性和自主性就會面對挑戰和威脅的危險」。

讓娜·迪爾曼一成不變的生活中,

沒有情感波動,是她保護自己,維護日常的一種方式,

在《阿諾拉》中,我們也看到了 Annie 在工作中,

與相鄰卡座的姐妹打招呼,相約去抽一根的橋段。

在俱樂部裡,性工作者們通過職業性占有主動權。

這裡說的「主動權」和「主體性」,

是在理想的社會中,

在有充分的工作選擇權,

在非生存和經濟危機下,

人們主動選擇從事性工作或者相關産業的情況,

并且有着來去自如,随時停止和拒絕工作的權利。

寫到這裡我想說,

這份主體性别說性工作者了,很多已婚女性都沒有。

在去年威尼斯金獅獎影片《可憐的東西》中,

蘭斯莫斯通過架空的魔幻現實主義,

假設一個了女性完全自主自由地選擇性工作的可能性。

在沒有任何健康風險,以及對世俗不屑一顧的情況下,

艾瑪·斯通飾演的貝拉進行了一次親身體驗的田野調查。

馬克·魯弗洛飾演的 Duncan

作為社會和直男癌的代表,說出了那句名言。

這讓我再一次反思,

到底為什麼性工作是一名社會女性「最不應該做的事情」?

我們又該如何面對正在從事這份工作的人?

現實社會中的女性,無法像貝拉一樣幸運,

不生病也不懷孕,還有父親的豪宅可以繼承。

現實社會中的女性,或者性少數群體,

因為各種各樣的困難和原因,

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這份高危險的工作。

歸根溯源,社會與婚姻制度的誕生,

就注定了非制度内的性成為了禁忌。

身處現代社會中的男性和女性,

一起歧視和侮辱性工作者的行為,

就像是不承認影子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樣。

名為「反對性别壓迫」,實為「反對性平等」,

同時強化男權社會建構,閹割其它性的身體感覺與行動能力。

在《阿諾拉》中對 Annie 歧視最厲害的是男主角的母親,

她就像是一面鏡子,照見每一個人,

不要說你的伴侶是性工作者,

是成人電影演員,脫衣舞者,

在現代社會裡甚至是離過婚,

都變成了一種污名和不潔的标簽。

當女性根深蒂固地站在了男性制定的遊戲規則和評判标準中而不自知,這才是最可怕的。

感謝你看到這裡

好電影和書一樣

值得被反複觀看

我是小玄兒,

我們下期再見

2024年11月5日小玄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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