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網飛(Netflix)推出的日劇《初戀》為這個蕭瑟冬日燃起了一把火。自11月24日上線以來,這部劇集不僅多日蟬聯日本現代劇榜首,也在國内引發不少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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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初戀》講述了野口也英(滿島光飾)和并木晴道(佐藤健飾)的初戀故事,從少年組的追憶裡為我們拼湊了一段青蔥美麗的愛情。成年組的他們,在各自破碎又普通的中年生活裡再次相遇了。這樣跨越了時代的雙線劇情與“純愛”設計當然并不稀奇。這也是本劇在新意上受到亞洲觀衆質疑的原因。

但無論俗套與否,從年初的《花束般的戀愛》到年末的《初戀》,這一年一尾關于愛情的不同處境,不免令人思考:當一個舊世界突然降臨在20年後的現在,劇中的人物和劇外的觀衆,我們究竟應該如何面對“純愛”?

與此同時,《初戀》的故事結局和播出時機,大有給普通人送一份年終禮物的意思。它和這一屆的卡塔爾世界杯同步進行,也幾乎前後落幕。在同一個世界上,建立起了不同的烏托邦,陪心碎的現代人走過了2022年的末尾。

撰文 | 走走小姐

到底如何評價《初戀》?

今年冬天網飛(Netflix)的破圈劇集應該是《初戀》,不少觀衆先批評它俗套的日式“純愛”設計,但仍舊心甘情願地被它感動,在落淚的同時無可避免地加入對它的讨論。

本劇講述了野口也英(滿島光飾)和并木晴道(佐藤健飾)的初戀故事,從少年組的追憶裡為我們拼湊了一段青蔥美麗的愛情。成年組的他們,在各自破碎又普通的中年生活裡再次相遇了。這樣跨越了時代的雙線劇情并不稀奇,這也是大多數觀衆吐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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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但在看《中國内地和日本青春純愛電影比較研究》一文時,我感到如此評判作品的“俗套”是有失公允的。文中指出:“日本國民的統一性造成了他們對情感認知的一緻性和不厭其煩的重複。”日本作為“純愛”作品的發源地,不僅有被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培養出的大量文學受衆,且對愛情的至純追求被演變成了他們國民性中的一部分。加上物哀美學,日本對往昔的追憶似乎是他們對抗時代、曆史、社會生活的最佳渠道。

上世紀90年代席卷亞洲的岩井俊二帶動了整個日本“純愛”作品的興盛,那部1995上映的《情書》就是上述的故事線路。故事的主人公同樣是在過去和現在之間遊走,當皚皚白雪前的女孩向着遠山送出祝福的時候,觀衆也在與各自的曆史短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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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情書》劇照。

到了2007年又有一部“純愛”代表作,叫做《戀空》。其中有一段經典台詞:“如果那一天,我不曾和你相遇,那麼我将不會擁有那份痛苦、那份悲傷,而又飽含淚水的回憶。然而,若不是遇到你,我也無法體會到這份愉悅、這份心動、這份珍貴、這份溫暖、而又充滿幸福的感覺。你在哪,過得好嗎?我依然和天空戀愛着。”

這無一不是講述主人公過去的故事,所以2022年的《初戀》再次延續了或者說寒竹百合得到岩井俊二式的真傳。但就我個人的觀感來看,不覺得這是一種缺乏新意的表現,恰恰是一個作者在嘗試打開、進入和學習講述自己國土上的普通人。

整部劇集的企劃也具有這樣的誠意,2018年冬天,網飛内容操作部門總監坂本和隆正在東京街頭的出租車裡,聽到了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司機大聲放着,并感歎“宇多田光的歌必須大聲放才有感覺嘛”。制作人遇見的這首歌,已經發表了19年。它誕生于我們帶着時光濾鏡追憶的千禧年前——1999年。這完全是一個時代轟隆經過了,可是東京街頭的出租車上仍然在大聲播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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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流行文化是最容易對人産生影響的,它通常以随風潛入夜的方式參與到你的人生裡。尤其是流行音樂,它濃縮了那個時期你無法描述的世界氛圍、情緒以及你在彼時所度過的個人曆史。所以盡管本劇在新意上受到了亞洲觀衆的質疑,也沒有人會否認宇多田光的歌曲響起,就有莫名落淚的力量。

宇多田光對日本人來說,是絕對的國民級歌手。因為出衆的天賦和才華,她16歲出道,花了3個月就坐穩了日本第一歌姬的地位。首張大碟《First Love》銷售出了511.7萬張的紀錄,成為了日本歌壇前無古人的暢銷大碟,作品甚至被列入學生素材。所以這些旋律響起有着無以比拟的力量,不僅能調動起日本國民性追憶往昔的情緒,還與上世紀90年代電影市場上的“純愛”作品遙相呼應。它們組成了那一代人的愛情觀,也就是劇集《初戀》中故事的主人公們。不再年輕的,已處在我們認為瑣碎平庸中年時代的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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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所以劇中的中年人為愛情苦惱、神傷觀衆是能相信的。就像那個平凡的出租車司機占部旺太郎,向女主表白時說的話:“有一天,亂糟糟的辦公室裡出現了特别的人,她就像一隻外國品種的貓。如夢似幻,晶瑩剔透,從此我可以滿懷期待地去上班,甚至我還學會了吃蝦。”

這樣充滿文學性美感的話在日常中出現,更具有沖擊。而占部旺太郎,就是從20年前的青年時期,深受“純愛”信仰影響和養育的一代。

爆紅的《花束般的戀愛》和《初戀》,為何是截然相反的愛情觀?

提到今年的日本影視作品,繞不開一部現象級的電影《花束般的戀愛》。與劇集《初戀》相比,顯然《花束般的戀愛》的故事,更能讓萬千現代都市男女引發共鳴。電影中寫實地呈現出一對戀人相愛的過程,他們如何志趣相投、他們如何同時認出酒吧裡的押井守、他們如何在美麗的旅行中綻放愛的光芒,以及經曆完這些,在現實到來之際愛欲毫不掙紮地枯萎。

這樣的愛情故事,似乎調取了現代都市男女愛情故事的最大公約數。它被青年人百分百理解,也被大家盡情地投射。某種意義上,《花束般的戀愛》講出了非常明确的“時代性”。當下的年輕人,他們在都市中被擠壓的自我無法為愛情騰挪出更大的空間,所以當大家面臨愛情死亡的收尾能呈現出的除了當下的遺憾,不能也無法有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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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所以,當《初戀》在這個冬天出現的時候,簡直是對《花束般的戀愛》及其所代表的當下愛情觀的挑戰。經曆了日本純愛文學和影視作品的洗禮,到了2022年,日本青年仿佛在《花束般的戀愛》裡放下了這樣的執念,甚至會覺得“純愛”作為信仰成了過去時。當下的年輕人,有着無法對抗的現代生活要去面對。

年初人們在影院裡感慨《花束般的戀愛》的現實意義,年末人們又守在各自的小屏幕裡為席卷而來的《初戀》淚流滿面。這一年一尾關于愛情的不同處境,不免令人思考:當一個舊世界突然降臨在20年後的現在,劇中的人物和劇外的觀衆,我們究竟應該如何面對“純愛”?它作為一種信仰和追求,在這個時代仍舊能起到過去那樣的力量嗎?經過了時代的變遷和洗禮,“純愛”的愛情觀是否又有了更新和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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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在劇集片頭,出現了一段《戀空》式的台詞:“冬日海灘上親密的一刻、寫着你名字的火星探測車,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流行歌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失敗的戀情、那些漸行漸遠的人。命中注定的錯誤,也填滿了我的人生嗎?”

這代表着《初戀》是攜帶着過去影響過幾代人的“純愛”愛情觀到來的,日本的純愛潮也被稱作一種“社會病”,他們在平成時代經曆過“失去十年”的經濟低潮,這樣綿延的情緒依然存在于社會生活的肌理中。疫情時代,重新調動起人們隐藏起來的“昭和恐慌”。在新的“不安全”中,人們對往昔美好的精神訴求又一次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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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劇中看似散文化的叙述裡,夾雜着對他們各自生活曆史和社會面的紀錄。有對1998年日本火星探測器“希望号”的描述,當時的日本政府号召國民寫下自己的名字,跟随探測器飛往太空。不論我們如何回憶這件事,它都不可避免地擁有浪漫的濾鏡。但這個故事并沒有圓滿的結局,探測器2003年宣布任務失敗,片中女主後來知道自己的名字在漫天無際中遊蕩,那一代的日本國民一并寄出過遙遠的希望。這和男女主人公宿命般的生活産生着一脈相承的互文,他們那曼妙絢爛的青春愛戀如星空般璀璨,随後這段記憶散落在他們暗淡的生活中。

除此以外,也有自衛隊的書寫、有“3·11”大地震下誕生的感情、有此刻疫情下他們的生活,我在這樣的支線和社會切片裡似乎找到了他們堅定主題的原因。在距離我們最近的三年,中年人在面臨着大的世界失序,和個人生活的失序。他們過去的信仰潰散了(《花束般的戀愛》一代的信仰已經形成),但這些人曾經擁有過的信仰也要随之瓦解嗎?《初戀》顯然鮮明地表态:我們活着,我們就要在變動之中以愛作為依托,令它成為唯一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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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我們為什麼需要圓滿的結局?

“純愛”作品擅長的是不圓滿,是《情書》裡綿綿雪山的寄托或者《戀空》中守住過往的哀愁。但《初戀》的結局中出現了東亞作品裡少見的、明确的活力。片中再次齊頭并進,在女主和兒子的初戀雙線講述裡,令我聯想起《一一》中的父親和女兒那段精彩的戀愛蒙太奇。但是楊德昌所講述的中年初戀更接近現實,那是一個對過去懷念的約會,鎖定在那個時空,注定是一段青春漣漪,随後不需多言,它必定消失在生活的水波紋裡。

但《初戀》不僅完成了愛情的勝利,還有生活的勝利。在結局的解惑中,女主失去的記憶紛至沓來,向觀衆描述了一個美妙的火車邂逅。故事的結局揭示了故事的緣起,女主因為曾經有過難忘的初戀,也經曆過希冀的落空。所以當她帶着兒子開車追随14歲男孩的初戀時,故事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朝氣。新一代的圓滿,也給了上一代(女主)巨大的勇氣。

在《初戀》裡,其實探讨的不隻是那段美麗舊世界的餘晖。不是隻有互煲電話粥的非智能時代、《泰坦尼克号》的青春過往。他們所錯過的愛情中,還有非常具體的人生。一如1998年的“希望号”,那輛探測器的起飛和落幕就像那一代人從青春走入中年的命運。多年以後,曾經有校花光環的優秀女孩離婚、開着出租艱難謀生;從自衛隊退役的男主,在一次傷後安于做大廈的保安。劇中淺淺一筆對社會階級的觀察,卻給最後圓滿的結局奠定了更多普通人勝利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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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時隔多年,男主滿懷着心事靠近了婚姻的門檻。許多觀衆對女二的感情線報以同情,甚至不理解男主離開時作出的選擇。而其實在今天這個故事裡,時時處處在延續着日本的愛情觀念。梁永安在《閱讀、遊曆和愛情》一書中提到過小津安二郎的《麥秋》,《初戀》中的女二猶如片中的紀子。她嫁給了一個心裡裝着亡妻的男人,因為在他的身上她看見了一種真誠。劇中的恒美在覺察到男主的心事後,仍然抱着紀子式的欣賞。

在我看來,這條線的叙述恰恰充滿不俗。這也是他們通往純愛之路的必經之路,多年過去人會在生活的慣性裡前行。這不代表男主的現實生活就毫無意義,而是他也順着慣性的力量被推着向前了,但他仍舊能在再次相見裡一眼認出她,能在飄渺的無線電波裡迅速識别她。是經過許多之後,仍然心有所屬。

劇中一次次将這樣的忘不了講述為“命中注定”,在這樣一個時代,出現這幾個字甚至令現代人感到詭谲。到底什麼是“命中注定”,在這個時代真的還存在這樣的幻想嗎?佩索阿在《我的目光清澈》中寫道:愛就是永恒的純真,而唯一的純真,就是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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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我願意相信佩索阿是在無意中揭露了一個愛情的真理:它是一種直觀和确定,它沒有計算、得失的比較,它的純粹性代表着面對許多選擇裡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裡。于是這成為了《初戀》傳遞出的另一個愛情觀:所謂命中注定,它不是以天為由的被動,它是根植在信仰它的人心裡,不可撼動的、一定要堅守的愛和信仰。你必須全情投入,甚至是投入你的錯過和代價。

人得到輕而易舉的幸福幾率太低了,《初戀》以那場荒唐的車禍作為他們人生的轉場,在兜兜轉轉的20年後,男女主人公與理想的愛、信仰、幸福和向上的人生重逢了。這遲來多年的勝利裡,夾雜着無數個艱難孤獨的過去。這一年中(不,這幾年中)你所經曆過的脆弱和殘酷也英和晴道也經曆過,在愛情和曆史的共同交織裡,普通人仍然能找到一個出口,講述那些甜美和辛苦。讓日漸對“純愛”失去信心的年輕人,看見一種永恒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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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劇《初戀》劇照。

《初戀》的故事結局和播出時機,大有給普通人送一份年終禮物的意思。它和這一屆的卡塔爾世界杯同步進行,也幾乎前後落幕。在同一個世界上,建立起了不同的烏托邦,陪心碎的現代人走過了2022年的末期。世界杯圓滿落幕于梅西的大力神杯,《初戀》結束于他們跨越時空、也跨越各自曆史迎來的重逢。這看似完全不同的兩件事,足球和“純愛”劇集,卻傳遞出了一種可貴的堅守:梅西和阿根廷隊多年如一日的強大的足球信仰,日本人追溯至谷崎潤一郎唯美派文學流傳下來的愛情信仰,在東西世界裡交相輝印。帶着略舊于這個時代的勇氣,讓現代人在風雨飄搖的新世界繼續前行。

除文中注明,其他參考資料:

1. 淩風:《日本第一歌姬宇多田光》,《南風》2001年第三期,刊載于《藝術導刊》2001年8月号。

2. 《純愛能治愈冷漠壓抑的精神世界嗎?從熱播日劇〈初戀〉說起》 ,公号“界面文化”,2022年12月14日。

https://mp.weixin.qq.com/s/FCyrq5hjdSjVdTjk6cxPtA

本文内容為獨家原創。作者:走走小姐;編輯:青青子; 校對: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