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失止先聲”公衆号
文/失止怅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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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得太早了。
-總是在夜幕快降臨得時刻。
-但是夜幕總不降臨。
-它一下子就會降臨的,就像昨天晚上一樣。
-然後天就黑了。
-我們就能走了。
——《等待戈多》
《火之謎》的鋪開像是一場8bit的電子遊戲冒險,這屬于夏天的膠片或許本就應該是過曝的:西部牛仔般帥氣又帶着滑稽的打扮、幹草般蓬松的頭發、羅馬涼鞋、皮革制爬蟲項鍊、紅色邊框墨鏡……在廣袤的平原支起戲劇的舞台,飛馳着掠過小鎮、穿過山谷、來到神秘的魔法叢林。它幾乎是兒童視角的《甜蜜的東方》,卻又在一個連貫的空間中保留有我們觀看電影的(而非戲劇的)原始沖動——好奇支配的探索欲,正是這種一探究竟的欲望支撐着我們在電影的兩類空間——畫外空間和畫内空間中兜轉尋覓,攝影機打開了無意識的經驗世界,我們企圖在這被建構的空間中寄放或是喚醒一種來自遠古本能的朦胧記憶,空間也借由我們追随着孩子們的行動所完成的“副本”實現了自身的實體化和再一次生産。
故事的始終關聯着那台大友(Otomo)遊戲機,孩子們大費周章到手後卻發現媽媽給電視機設置了新的密碼,而不知道密碼就無法跨越“火之門”進入遊戲,生病的母親所需求的藍莓派正是遊戲的終極謎底,在此世界劃分出兩種軌迹:一種關乎着現實的觸覺、藍莓派的生産,這構成了童話世界的反面——那些平淡的生活日常和孩子們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是如此的格格不入,由是童話“侵吞”了現實,那些平日裡束縛着躁動心靈的成人世界的遊戲規則在這裡被颠倒過來,孩子們成為世界的焦點,取勝是這場瘋狂冒險的必然可能。
戲劇現象和原始儀式現象、遊戲現象、人類的摹仿現象緊密相關,将遊戲和原始儀式現象比較來看,兩者具有很強的相關,甚至可以說,遊戲就是一種戲劇的原始狀态。兒童的遊戲往往都有一個事件的明确安排,即故事的設定,兒童的遊戲必須緊緊根據着這個既定的遊戲規則來建構起一個有序的、脫離日常生活的遊戲世界。一方面,孩子們在他們自己的遊戲世界裡自得其樂,另一方面也希望大人們主動觀賞他們的遊戲,甚至加入到他們的遊戲中來。在電影裡,孩子們召喚出的童話世界将大人也包括進來,但他們必須明白,這裡的話事人是純潔大膽的想象,這個世界的運轉邏輯并不直接和現實生活牽連:橡膠子彈的玩具槍和成人的槍支都不具有真實的殺傷力,武器的形态僅僅是身份的區别、這裡存在古老神秘的魔法、女巫和森林王子、世界的核心秘密圍繞着那些五彩斑斓的雞蛋……顯然,成人那早已世故的眼睛無法捕捉這個可愛的世界,所以由于那笨拙臃腫的行動隻能扮演駐守的警衛和邪惡的巫師。
遊戲世界同樣有其神聖精神,遊戲規則對所有參與和觀賞遊戲的人都具有一種神聖性,那些稚嫩的咒語仿佛揭示着世界的古老秘密,但它其實是即成的對世界主權的宣言:這是屬于我們的冒險。這完全是一種角色扮演類遊戲(RPG)的展開方式,作為觀衆的我們也被邀請作為他們的同伴參與這場盛大的解謎,世界的謎底其實就是我們怎樣觀察和理解這個世界。我們在電影中穿梭于各種風格、各種色調、各種類型,這并不是站在成人視角回憶裡的恬靜的無比純潔的童年肖像,而是一種自由的疊放和延續,這個世界的活動區域是整片天地(社區遊戲放大),孩子們自己作為世界的組織者和構建者探索那些暧昧的邊界,所有的可能都是對他們開放着的——可以醉酒、可以與邪惡之徒纏鬥、可以開走路邊代售的車輛、可以在深夜離家于森林裡探險……這裡并沒有成人世界的金錢市儈,而是以一種“寶箱“的激勵機制回應了獲取的原始欲望——完成既定的任務或冒險就可以拿到想要的物品,我們并不用以現實邏輯去揣度和評估這些事件的可行性和完整狀态,但在世界的隐蔽出口,有着連結成人路徑的第二重視角,組織它的是時間。
不如将這重視角所看到的命名為兩個世界的交疊,一方面它是現實世界中孩子們的“真實”的行動,但在電影的語境中考據這個“真實”并無意義,因為在電影的邏輯裡,我們所看到的那個童話世界的冒險才是“真實”的。但兩小時和一整天的時間将兩個世界區分出一條清晰的邊界,我們會禁不住去想象這兩小時内孩子們怎樣購買原料、尋找食譜和制作藍莓派,他們或許得到了成年人的幫助,或許找到了一個教程…但這些都無關緊要了,生病的母親吃到了她所想要的藍莓派,孩子們玩到了遊戲機,這重想象的視角下我們可以填充起一個溫馨的日常,但那并不是電影所呼喚的。《火之謎》的故事發生在美國懷俄明州的一個虛構小鎮,也就是說,我們剛才所在談論的“真實”本身就是一重虛構,那在第二重虛構所搭建的童話世界裡,這一層原始虛構本身也作為一層表述融入了攝影機所呈現的畫面裡。以俯瞰的角度回到影片,童話世界的冒險故事同樣很簡單,不過是一次尋找寶物的過程中順便挫敗反派陰謀的故事,但在每一個緊張的“争鬥”之後,攝影機都會引領我們回歸一種面對影像的最初觸感。先是主角團在結實新朋友佩特爾前後,在沙灘岩壁和草地上坐卧對談的一段。在這兩個情境中他們重新恢複了兒童的身份,以毫無戒備和完全放松的姿态交流,這發生在剛剛擺脫危險之後的平靜以一種袒露的平視向我們展現了孩子們簡單的友誼和純潔的心靈——“危險”本身也是一場遊戲,有什麼比認識一個新朋友更讓一天變得幸福的呢?另一段則是主角團發動廢舊待售的汽車前往酒吧尋找斑點蛋的一段,剛剛擺脫成人的“追捕”,踉踉跄跄爬進後座疲憊地彼此依偎的時刻,那是夜幕籠罩的時刻。在黑夜的空隙裡,環境聲、呼吸聲和音樂,每一種聲音形式都有一個自然的位置,黑夜隻是默默注視着,注視着這輛山間小路行駛着的老車,也注視着這個時空中床上睡着的媽媽,正是這個母親在深夜睡眠的情境,在這個瞬間搭建起聯系兩個世界的橋梁,這是兩重虛構的交彙。精疲力竭地倒頭就睡勾連起我們對童年的回想,這是無比精準的童年感受,這關乎夜晚,關乎我們對白晝的想象,關乎我們與世界的原始信任, 也關乎着那個夜幕快降臨的時刻。與戈多一樣,我們都在期待着什麼,孩子們期待着拿到斑點蛋、期待着打遊戲,我們期待着故事的持續、甚至期待着回到屬于自己的童年時刻,電影在期待着“發生”,期待着它内部空間自身的連貫,期待着畫内世界作為一個平行的童話,銀幕内外彼此交叉。就像孩子們那場起舞,不需要有高超的舞技,甚至不需要匹配音樂的節奏,你僅僅需要的是,一群很好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