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事故》正是启发自Panahi入狱时的见闻,把政治犯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表现,拍出他们出狱后回归社会生活的困难和如何陷于因被迫害而受仇恨影响思想的困境。虽然Panahi同为政治犯,但他这次新作着眼点不是伊朗政权直接的暴力呈现,反而反思这样的环境造成报复心理没尽头的恨可以用什么化解,让人真正摆脱木头脚阴魂不散的脚步声。
一般人很难想象政治犯重获自由的生活是如何,虽然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但受刑的经历影响深远。前政治犯兼车库老板遇上疑似当年对他施以酷刑的「木头脚」狱卒,后来把他绑架并计划杀死报仇。但为了确认身份,他联系上几个同是被木头脚虐待过的前政治犯,一同计划杀死他,但又掀起了对报仇的道德争辩。片中几位涉事的人都是曾被伊朗政权监禁施以酷刑,各有不同背景和性格,他们是基于Panahi入狱时与其他同囚交流而塑造。加上Panahi出狱后的心理变化,令角色更有血有肉。表面上,他们过得平凡,但当木头脚又出现在他们面前,压抑多时的愤恨都爆发出来。像Hamid满身愤怒,失去理性判断的能力,一心想把木头脚和他的家人杀死。但他的前女友虽然憎恨木头脚,但在不确定身份和其妻需要入院产子的情况下仍然保持理性。而Vahid亦一吐多年来每天梦中都被木头脚的精神虐待纠缠。众人在原定埋尸点那场长镜头戏,一次过让所有人争论仇恨、创伤、面对一切的态度等深层次问题,呈现政治犯恢复自由后仍然需要抚平的各种伤口。那一刻,这群昔日的阶下囚都表现出自己心灵尚未真正获得自由,因为彼此都陷于迷失之中,亦正是Panahi最希望别人了解他们一众政治犯每天面对的困局。
...如果报仇只是延续仇恨,那如何才是化解方法?这就是Panahi让木头脚的妻女成为剧情关键的原因。当众人商讨活埋木头脚之际,他的女儿打来求救,因为母亲快要生子,众人的恻隐之心驱使他们前去帮忙。面对著一个曾经想置他们于死地的仇人,竟然要去帮他的亲人迎接新生命诞生,当中的矛盾一定百感交集。讽刺的是,木头脚儿子出生的医院正是称作Eghbal,仿佛一行人又回到仇人有份建立的体制。最大的挣扎不但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否合理,而是是否真的「祸不及妻儿」?新生的儿子是仇人骨肉,但本身与他们的遭遇无关,不应该因为前人的福祸而背负任何惩罚。Vahid还是按习俗向木头脚的家人送上礼饼,就是挽留一点善意和把真正的罪人分开。Panahi借此寄语世人切勿被仇恨冲昏头脑,情绪凌驾理性,可能令自己变成与仇人无异的人。结局中,Vahid放走了木头脚,但木头脚又疑似上门找他,只得Vahid背影又听到脚步声留下的悬念令人心寒,仇恨暴行种下了延续的祸根。但再解读的话,可能木头脚未必是来报仇,而是答谢对方救了他一家或为所做之事道歉,甚至有其他装义肢的人上门,暗示一切只是误会导致的意外,这也是伊朗政权对政治罪行压迫在民间形成的一种恐惧,彼此之间失去了互信,换来猜忌。

在这部电影中,虽然Panahi仍然不乏对伊朗政权的控诉,但结合出狱政治犯的情绪与行为变化,在电影语言中尝试模糊两者在人性交点时的分野。一开场,木头脚驾车回家时撞死了一头狗,却若无其事地驶走,其妻还轻描淡写地指只是真主安排的意外。那头狗并没有出镜,暗示了木头脚本身从事过狱卒隐藏身份迫害人的工作,并养成对此麻木的心态。但在木头脚被绑架到郊区后,Vahid和Shiva一度对他施以暴力,那一刻在背光的影像下,犹如暗处审问犯人的肮脏手段。这一刻,迫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像置换了和模糊了,因为大家都有了相近的经历。木头脚在严刑逼供下终于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狱卒,还辩称只是制度齿轮和对被役后可以封圣感到自豪。镜头用汽车红色警告灯作为光源,照着绑在树上的木头脚,象征暴力和血腥。
Panahi的获释,令《普通事故》得以面世,继续展现自由创作的勇气。电影对政治犯获释后的人性挣扎和心理变化捕捉得精准和充满血肉,反思仇恨、高压社会下如何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绪主导造成的恶果。无论我们有什么经历,哪怕是经历过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伤害,保持善良和人性的恻隐之心是必须的。否则,曾经的受害者都可能深陷迫害者的人性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