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芭芭拉·克里德(Barbara Creed)的书籍《Return of the Monstrous-Feminine: Feminist New Wave Cinema》第九章“FURIOSA: ECO-HORROR AND THE MONSTROUS-FEMIN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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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骨之壤》(Spoor,2017)阿格涅丝卡·霍兰(Agnieszka Holland)

阿格涅丝卡·霍兰(Agnieszka Holland)的《糜骨之壤》(Spoor)是一部情感充沛、震撼人心的影片,讲述了人类对女性、动物、地球、多物种以及自然环境的剥削。

这是一部法医惊悚片(forensic thriller),其恐怖元素带有黑色幽默的色彩。《糜骨之壤》背景设定在波兰西南部的克沃兹科谷地(Klodzko Valley),一个偏远的山区,影片讲述了一位年长女性——雅尼娜·杜谢依科(Janina Duszejko)——的情感旅程。

她是位古怪的退休工程师,生活在她所热爱的荒野中,始终坚决反对那些全年前来猎杀鹿和其他野生动物的猎人。她不相信来世,而是相信自然,以及在此生中对人类和动物一视同仁的正义。

霍兰的剧本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广受赞誉的小说《糜骨之壤》(波兰语原名为Prowadź swój plug przez kości umarlych,2009);标题取自英国诗人、艺术家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一首诗,布莱克以其对动物的同情而闻名。

波兰语片名“Pokot”是一个狩猎术语,指猎人对猎物死亡数量的清点。而英文片名“Spoor”一词源自荷兰语,意为动物留下的踪迹或气味。霍兰的影片兼采这两重含义。

杜谢依科(她讨厌自己的名字“雅尼娜”)如今在附近的学校兼职教授英语,这是她在利比亚和叙利亚修建桥时所学的语言技能。其余时间,她带着两只狗散步、研究占星术,晚上则与一位年轻的男性朋友迪兹(Dizzy)一起将布莱克的诗作译成波兰语。杜谢依科与两只狗——比娅尔卡和莉娅(Biallka and Lea)——生活在一起,称它们为“我的姑娘们”,视为家庭成员。

霍兰描绘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世界,在这里,男性虐待动物、女性和儿童。

杜谢依科的生活在两只狗失踪后分崩离析。

她与邻居奥德鲍(Odd Ball)关系友好,奥德鲍是个体型庞大、笨拙的男人,后来我们通过杜谢依科一次神秘的幻象得知,他在小时候发现了上吊自尽的母亲的尸体,而她是因为无法忍受丈夫的冷漠无情才选择了自杀。

杜谢依科也为她年轻的朋友诺维娜(Nowina)感到难过,因为诺维娜被迫为当地商人维内扎克(Wnetrzak)工作,同时在他经营的杂货店和妓院打工。诺维娜正在攒钱,为了争取弟弟的监护权,而弟弟正遭受父亲的虐待。

一次化装舞会中,杜谢依科看到身为猎人的市长沃尔斯基(Wolski)虐待妻子,她走过去安慰了她。霍兰不动声色地将动物虐待与男性暴力和女性受害的叙事交织在一起。

狗失踪两个月后,杜谢依科前往当地神父拉斯尔(Father Rustle)处寻求帮助,向他解释这两只狗就是她的家人。她悲痛万分。而神父对此毫无同情,反而说将动物视为人类是亵渎,是“罪过!”他坚称动物没有灵魂,重复着天主教会的官方立场。

在这场争论中,霍兰将镜头紧贴神父的嘴部——画面中他的嘴一张一合,愤怒的言语喷涌而出。

霍兰在另一个场景中再次使用了这种表现手法:杜谢依科向警察举报一名偷猎者。当警官表示偷猎并没有错时,她告诉他这名偷猎者还让自己的狗活活饿死。

这些夸张的特写镜头强调的是,这两个看起来滑稽可笑的男人,分别代表着教会与国家,因此他们所说的话即是父权制象征秩序的语言。他们坚信自己的观点远比杜谢依科这样一个上了年纪、在他们看来疯疯癫癫的女人所说的更重要。

霍兰也从动物的视角进行拍摄,鼓励观众以非人类——或说(anti-anthropocentric)——的视角看待事物。正如乔·布莱辛(Joe Blessing)所指出的:

“霍兰常让镜头从非人类的角度审视场景——像狗一样穿过灌木丛,像鸟一样滑翔空中——即使她使用更常规的机位设定,其意图仍是让观众通过非人类的镜头观察人类的卑劣行径。在影片的前一小时里,几乎每一场互动都揭示了某种污秽——虐童、家暴、腐败——而动物的眼睛就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
——布莱辛(Blessing, 2017)

杜谢依科之所以被认为疯癫,是因为她独来独往、直言不讳,相信占星术有能力揭示人的性格甚至预示死亡,同时坚信野生动物有权按照自然的方式活着——而不是被猎杀、捕捉、囚禁、圈养和屠宰。她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也发现了反抗的力量。

在多个场景中,她穿越田野,试图打断猎人的行动,虽然这无济于事。她喊着:“你们在杀动物!”猎人们则回喊:“她疯了!(She’s off her rocker)”当她在田间发现一头小野猪的尸体时,她哭泣不已,并将这起死亡报告为谋杀案。她解释说,野猪肺部中弹,死得极其痛苦,但警察毫不在意,反而回应说他常常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要为动物操心。

杜谢依科的生活真正崩溃,是在她在邻居家中发现一张狩猎合影,那是猎人们骄傲地展示战利品——她的两只狗和其他动物的尸体。随后几个月内,村里有四名猎人相继被发现死亡:维内扎克、市长沃尔斯基、“大脚(Big Foot)”和警察局长。

当杜谢依科注意到死去的猎人身边没有人类的脚印,只有动物的足迹时,她告诉警察,这是动物为了复仇而杀死猎人们,这是一场跨物种战争(inter-species war)的开端。她指出,从历史上看,动物确实曾被指控杀人,在中世纪的欧洲,还曾举行过动物审判并对其宣判死刑。

杜谢依科说得没错——家畜、农场动物,甚至野生动物都曾被控犯下各种罪行,比如吃庄稼或引发事故,仿佛它们是人一样。“被告动物会被带上法庭,坐到被告席上,接受审判——如果被判有罪,通常会被绞死。”(Creed, 2017, p. 85)

杜谢依科愈发愤怒,称那些吃肉的人是“食人者”。

在森林里,杜谢依科意外遇见了昆虫学家博罗斯(Boros)。他正在研究一种濒危甲虫,这种甲虫对森林生态至关重要。他解释说,随着伐木的进行,这些倒下的树木和栖息其上的虫类会一起被运往锯木厂,最终全部死去。“这是场大屠杀,”他感叹,“却无人知晓。”

杜谢依科亲眼见证,自然、森林、动物与昆虫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互关系之网,正如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所说,是“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网络”,其中每一个环节对整体运作都至关重要。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现存与灭绝的生命形式如何能够被归入同一个庞大的系统中;以及每一类中的个体如何通过最复杂而四通八达的亲缘关系线彼此关联。我们或许永远都无法理清任何一类成员之间那纠缠不清的亲缘关系之网。”
——达尔文(Darwin,2003,第871页)

博罗斯还告诉她,他在森林中发现了一具“老尸体”( old corpse);那是维内扎克,尸体已完全腐烂,覆盖着蛆虫,处于极度卑贱(abject)的状态,也成为了达尔文所谓“覆盖着植物、鸟类、昆虫与蠕虫的纠缠之岸(entangled bank clothed)”(第913页)的一部分。

自然状态下腐烂的尸体具有极高的卑贱性,正如克里斯蒂娃(Kristeva)所言,未经防腐处理的尸体代表着卑贱的极致,因为它会慢慢变成废物(waste)。在自然死亡中,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物理差别会消解,两者共同腐败分解,侵蚀了人类独一无二、异于非人类的信念,不论生或死,皆如此。

杜谢依科的怒火也烧向了神父鲁斯特,这位狂热的猎人。在他为一间新建的小教堂举行启用仪式时,他称圣胡伯特(Saint Hubert)为“第一位生态学家”,接着又称猎人们是上帝的使者,应该“征服大地”,也就是要控制自然母亲(Mother Nature),使其屈从于他们的意志。杜谢依科简直不敢相信神父会在讲道中为猎人祝福,还妄图征服自然母亲,于是她从座位上站起,朝教徒们喊道:“你们都疯了吗?……你们还有心吗?……你们怎么能听这种狗屁话?”

《糜骨之壤》讲述了一位愤怒的、年长女性的力量,男性将她视为女巫,她准备为被猎杀的动物复仇、捍卫自己的信念——即使这意味着要杀人。她是一个狡黠而强大的“怪异女性”(monstrous- feminine)形象,为那些无助者和弱势者对抗卑贱的男人伸张正义。

霍兰讲过一则插曲:波兰的国家媒体曾宣称这部电影“鼓吹生态恐怖主义”。

“波兰通讯社的一位记者写道,我们拍了一部深刻反基督教、鼓吹生态恐怖主义的电影。我们读到这则评论时感到颇有几分满意,我们正在考虑把它印在宣传海报上,因为它会吸引一些原本不打算来看这部片子的人。”
——霍兰(Holland,2017)

这则事件揭示了,像这样一个愤怒的年长女性的形象,一个“被卑贱化的老妪”(Gunew, 2020, 第162页),只要她背离了“合宜角色”,便足以让当权者感到深深的不安。哪怕如霍兰所说,这部片子近似童话(not unlike a fairy tale)。

凯蒂·沃尔什(Katie Walsh)指出,《糜骨之壤》详尽刻画了女性世界与男性世界之间的一种明确的二元对立:

“不过,说句公道话,这样的电影绝不可能由男性创作。托卡尔丘克与霍兰带来了一位年长的女性英雄,其行动动力源自神秘主义、占星术、传说,以及她与植物和动物之间那种原始、私人的联结:这是古老的、女性的知识方式,而男性对此嗤之以鼻。她反击这个嗜血、剥削的父权体系,这场斗争常常显得徒劳,但当尸体一具具神秘地出现、虫群与动物足迹环绕其中时,仿佛自然站在了她这边……这部电影确实是女性主义的,但并非厌男的。”
——沃尔什(Walsh,2021)

沃尔什强调了本书所讨论影片的一个关键面向。她提到的“古老、女性的知识方式”正是回应了《战争中的女人》和《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这两部影片的主题——在这些片中,“山中女人”与菲欧莎(Furiosa)都带着同样的使命:要保护自然世界免遭父权体制与资本主义剥削,这种剥削破坏了自然界的稳定性,因此也是一种卑贱之事。菲欧莎与古老知识方式之间的联结体现在“沃瓦里尼”(Vuvalini)或“众母之族”(The Many Mothers)之中。

杜谢依科和菲欧莎同样试图拯救那些遭受男性性剥削的女性。这一连串的剥削网络,在霍兰复杂的叙事之中,正是人类阴暗面的一种体现。

Return of the Monstrous-Feminine评价人数不足Barbara Creed / 2022 /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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