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迷茫,

惶恐、孤獨、自責……

這些是今年奧斯卡獲獎影片、剛剛在中國上映的《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帶給人的觀影感受。

也是電影所呈現的,一個阿茲海默症病人與世界相處時的感受。

困在時間裡的父親 (2020)8.72020 / 英國 法國 / 劇情 / 佛羅萊恩·澤勒 / 安東尼·霍普金斯 奧利維娅·科爾曼

我們親愛的父親,總有老去的那一天。如果眼前這個患有阿茲海默症的老人是我們的父親,我們應當如何去理解他的世界?

這就是《困在時間裡的父親》要完成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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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最佳改編劇本

所以,至少在電影前三分之一,電影裡故意讓迷霧與疑團層層纏繞:

“父親”安東尼的手表究竟哪去了?
到底誰是女婿“保羅”?
片中這套公寓究竟是誰的?
女兒安妮到底有沒有去巴黎?
這個故事究竟在講什麼?
……

有人試圖用看《信條》時那樣缜密的邏輯去理《困在時間裡的父親》的時間架構,但發現無功而返,因為在後者的世界裡,人物、事件與物品的出場不馴服于任何邏輯。

當你感受到混亂不堪和反複錯位,你才真正開始走進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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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多次出現的破碎臉龐雕像

繼續往下看,你原諒了它。

反而止不住地感到悲涼、心痛,也許那正是阿茲海默症的父親的世界。

和不少先抛出議題再進行讨論的影視作品不同,《困在時間裡的父親》,是先讓觀衆去感受,然後再試圖引領人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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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要貼身感受一個人、一個群體,經曆他們所經曆,最好的方法是設身處地,在現實中這幾乎不可能達成,但電影可以做到。

電影讓作為觀衆的我們,在一開始,就和父親一樣患上了阿茲海默症。

沒有宏大場面,沒有激昂的對白和反轉,甚至鮮有戶外場景,《困在時間裡的父親》用最平淡的語言和最安靜的叙述,告訴人們為何“打動人心”會成為一部電影最大的優點。

遺失的時間

故事從一所清淨的公寓拉開序幕。

攝影機先于主人公進入房間,代表觀衆的眼睛,鑽迷宮一樣先帶着觀衆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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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那裡是84歲的父親安東尼(安東尼·奧普斯金飾),一個連話都說不明白的、記憶模糊的老年癡呆症患者。

從第一幀開始,我們就得接受他所看到的錯亂時空,和毫無邏輯的言行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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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父親安東尼,奧利維亞·科爾曼飾演女兒安妮

安東尼又一次氣跑了保姆,他的女兒安妮(奧利維娅·科爾曼飾)則在無奈和疲憊中,宣稱自己要和新男友搬去巴黎生活。

這是電影第一幕場景,簡單一筆,“父親”的身份出來了,與之相對的是“女兒”。

父女二人的對話短促而簡單,甚至有些冷漠,徐徐拉開了全片整體上平實的叙事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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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所周知,阿茲海默症患者的最重要症狀,就是忘性大。

但這絕不是普普通通的健忘,而是有遞進層次的,與記憶拉鋸對峙的漫長過程,記憶被分割為無數碎片,再進行随機的、毫無防備的拼接,體現在老人安東尼身上,是不斷切換的困惑、警惕、失落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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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比如,穿衣服這件小事,他用了足足半個小時也沒穿上。

比如,他常常在熟悉的地方“迷路”,永遠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面前出現什麼人。

因此,對身邊的人事物,安東尼随時都可能提起警惕與防備,連最親近的人也可能在一瞬間變成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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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他總是懷疑女兒,與她争吵,但這是因為他害怕女兒會離開他;

他不願意和女婿生活在一起,這是因為他總是對自己大吼大叫,讓他感到自卑與無助。

安東尼偶爾也會拾起一些激動和歡欣。

家裡來了個小保姆勞拉,長得和他早逝的小女兒一模一樣,安東尼忍不住跳起了踢踏舞,他的時光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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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跳起歡快的踢踏舞,逗得勞拉哈哈大笑

對了,安東尼總是在尋找手表。

從全片一開始,他就懷疑護工偷了自己的手表。但實際上,是他自己把所有重要的物品藏了起來。

手表無疑是全片最重要的道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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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安東尼誤以為被人丢掉或偷走的手表,象征着他努力想要保持清晰認知的時間,哪怕手表就在手邊,他依然彷徨無助,一邊尋找,一邊丢失,“時間”正在無可挽救地與他漸行漸遠。

細膩而克制的鏡頭無數次對準老人臉上的震驚、錯愕和羞愧,觀衆發現,他的情緒并不是從一而終的,而是在不同種情緒裡反複交織徘徊的。

安東尼反複在自己構造的記憶裡搜索、質疑,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确弄丢了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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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随着安東尼視角的切換,觀衆也在父親的公寓和女兒的公寓之間切換。

但奇怪的是,這兩套公寓的不少陳設幾乎都一模一樣,廚房的形态、客廳的擺設、餐桌大小……不一樣的隻有畫面色調和一些家具的細節,比如吊燈的樣子,沙發的大小,廚房裡的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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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陳設格局幾乎一模一樣的幾個場景

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空間,到底哪裡是老人的家,哪裡是女兒的家?看似不同地點發生的零碎故事,可信嗎?

這樣的處理辦法,是一個甚至有一絲懸疑色彩的推進動作,使得觀衆忍不住地去探究電影中父親的真相。

全片最後一個場景揭曉了答案。

安東尼在療養院的早晨醒來,熒幕前的觀衆恍然大悟:原來老人早已在養老機構住了好幾周了。此前的許多錯亂時空,實際上都是發生在養老院的。

原來,安東尼誤将養老院當成了自己的家、女兒的公寓,将養老院的男護士當成了女婿。

他腦中豐富、離奇而恐懼的生活,其實不過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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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悲傷,随之而來感受到電影導演的溫情,又再次陷入有關父親的悲傷。

如果不出意外,安東尼即将在養老院度過生命最後的日子,安靜消磨掉那些混亂的、令人頭疼的碎片時空。

他将會迎來巨大的空虛,那是現實生活中真正的恐懼。

孤獨的終點

看着電影我不禁想,一個老人會害怕老去嗎?

我的外婆一輩子吃苦耐勞,到了七十歲依然精神矍铄,勤快利落,但她不止一次悄悄告訴我:“萬一有一天我老得病了,生活不能自理,誰也記不得了,就給我買把刀,讓我自行了斷了。”

這未必是玩笑話,“殺伐決斷”的語氣裡,透露着對被遺忘與被嫌棄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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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外婆好像并不害怕死亡,反而更害怕衰老帶來的羸弱、遺忘,以及給在世者帶來麻煩。

後者對她而言,或許是時光施加的最殘忍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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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阿茲海默症,就是這樣一個折磨人的劊子手。這種疾病還有另一個外号:“溫柔的絕症”,它不會直接帶走生命,但會帶走人的記憶。

《尋夢環遊記》裡那句“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多年來被人們援引,撫慰死亡的悲恸:隻要記憶還在,生命就仍然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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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夢環遊記》劇照

但阿茲海默症,仿佛是刺破它的一個黑暗魔法。

我愛的人還在,他/她卻永遠地忘了我和我們的過去。

健康的人當然并不過分害怕這樣的疾病,我們仍然可以對病者灌注單方面的愛,讓TA成為一個徹底的被愛者。一個陽光的例子是之前台灣的一對著名網紅老人,“脆鵝和老夏”,男方患阿茲海默症,兩人的相處中充滿了健忘,卻沒有喪失愛。

但有人想過,一個患有阿茲海默症的孤獨病人,TA自己是如何看待記憶的永逝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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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女婿建議安妮把父親送到養老院去,安妮一開始堅決反對,看到在客廳裡曾經固執威嚴的父親像個小孩子般啜泣,安妮動搖了

電影裡,疾病猶如一把無聲無形的剜刀,逐步割除了父親頭腦裡的記憶容量。

最終讓人“破防”的最後一幕,年邁的安東尼終于卸下僞裝的理智與堅強,像個小孩一樣在護理師面前一邊啜泣一邊喃喃自語地央求:“我要媽媽,我想要她來接我,我想回家……”

他宛如一個孩子,卻終于不得不面對自己生命的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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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護理師則将老人擁進臂彎,溫柔地安撫道:“放輕松,放輕松,過一分鐘你就沒事了……。”

觀衆忽然被動地從電影中抽離出來,意識到過去兩小時内發生的一切,都很可能是這個可憐的老人正忍受的阿茲海默症造成的。

這是一種相當鋒利的揪心,舒緩流動的兩小時時光,如懸疑片一樣充滿謎團的劇情,不過是這位父親所處的一天之時,他的失憶與回憶、組裝回憶。

那是父親,一個阿茲海默症患者與記憶相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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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被送往養老院後,女兒安妮離開了倫敦。幾個月後的某一天,睡醒了的安東尼已經完全忘了自己被送到了養老院。他找不到自己的表了

不服老的安東尼

今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最佳男主角獲獎者安東尼·霍普金斯缺席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威爾斯,在父親墓前朗誦詩人狄倫·湯瑪斯作品《不要溫柔地走進黑夜》:

“老人在生命的盡頭,應該燃燒咆哮,憤怒,對消逝的光線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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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父親當着護工的面宣稱要比女兒活得更久

這多少讓人慨歎,不僅因為《父親》給人帶來的震撼,更因為這部影片從很多方面來看,都像是為安東尼量身定制的。

兩次奪走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英國國寶級演員安東尼·霍普金斯今年已經84歲了。

片中的男主角的名字、出生年月日都跟安東尼·霍普金斯一樣,一樣的耄耋之年,一樣對時光既珍惜又緊張。

《困在時間裡的父親》既是時光送給演員安東尼的鄭重注腳,也是他送給電影藝術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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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霍普金斯

但他并非代入自身去理解電影中的父親,而是代入了自己的父親。

1979年聖誕節,安東尼的父親發生心肌梗塞,雖然在急救後挽回性命,但健康情況一直堪憂。次年春天開始,老父親意識逐漸退化,偶爾陷入昏睡,清醒期間也時常情緒暴躁,作為獨子的安東尼常常受到波及。

安東尼在今年4月接受《Vogue》雜志的采訪時稱:“我現在已經超過我父親過世時的歲數。我從一開始就能理解角色安東尼,這就像是在诠釋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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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霍普金斯憑借《困在時間裡的父親》斬獲最佳男主角

安東尼·霍普金斯的演技,以及他對電影的貢獻,不是寥寥幾句話足以概括的。

從1992年《沉默的羔羊》裡的高智商變态殺人狂,到《第六感生死緣》中“愛之深責之切”的富豪父親,再到《教宗的承繼》裡痛定思痛變革的本笃十六世,這一演,就是半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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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在拍攝《困在時間裡的父親》最後的場景時,角色安東尼面對護理師啜泣,演員安東尼也在戲外陷入了情緒潰堤。

一個84歲的老人仍舊會懷念他的父親——因為擺在安養院床邊櫃的一副輔助閱讀眼鏡讓他想起自己父親離開的那天:

“記得我就站在那裡,想着他一生都這麼努力,但生命結束那天,就隻是這樣……我開始想到自己,我沒好到哪去,有一天我也會這樣(結束一生)。”

他在采訪裡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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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還有一幕,是安東尼被醫師問起出生日期,他回答“1937年12月31日,星期五。”

這段話中的“星期五”原本不在劇本當中,但安東尼認為這個詞更能讓觀衆體會到老人多不願意服老。

有評價認為安東尼的表演是“大道至簡”,但也許他隻是用毫無保留的愛傾注到影片裡,現實虛構,分不開有什麼關系?電影就是他的生命,一天不放棄時光,就一天不放棄生命,當然也不會放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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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對遺忘的抗拒,是戲外的安東尼仍在堅持在拍片之餘靠繪畫、彈鋼琴、背詩來鍛煉腦力,“我已經接近可能失智的年齡,我希望不要。所以我努力畫畫、彈琴、讀詩。”

對安東尼而言,電影是生命真正的歸宿和起點,因此不存在退休,按照他的說法,“一旦停下來,生命就停止了。”

他要做一個鬥士,與時光對峙,在戲台上燃燒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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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劇照

作者 | 肖瑤編輯 | 季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