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改編自舞台劇、同樣的一間房+極少外景,甚至同樣的非正常主人公+三四配角,《困在時間裡的父親》讓安東尼·霍普金斯在奧斯卡上二次封帝,那麼《鲸》能否助沉寂了十幾年的男演員布蘭登·費舍重返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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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困在時間裡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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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鲸》中的父與女

如果最終的結果事與願違,恐怕并不是表演上的問題,而是政治不正确的問題:布蘭登·費舍穿戴假體、燃燒生命的偉大表演在有些人看來,怕是有奇觀化展示性少數群體的剝削意味:

為什麼要把男同性戀設計成一個270公斤的大胖子?還讓他抛妻棄女,顯得那麼自私呢?看看《斷臂山》或者《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達倫·阿倫諾夫斯基這不販賣奇觀、嘩衆取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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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斷臂山》或《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主角顔值也算“奇觀”

我們先來說“胖”的問題,再談談“自私”。

這樣的主角,可以不可以?

覺得鏡頭在查理身上輾轉流連過多屬于“獵奇”的人們,不妨這樣去想:現實生活中有沒有很胖的人?有;可你為什麼會覺得胖屬于“奇”?因為你的目光不會在他們身上多做停留;那你為什麼不好好看看他們?因為你生理上就嫌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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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存在的重達330公斤的蘇珊娜·埃曼,她被譽為“世界最胖的婦人”

記得影片中那個彬彬有禮、每次都和查理打招呼甚至主動介紹自己的外賣小哥嗎?按照一般的社會标準,他是現實生活中的好人、熱心人,可當查理不小心露出自己的廬山真面目,小哥的第一反應是怎樣?——錯愕、厭惡、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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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還想勉為其難地跟小哥微笑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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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的表情卻一言難盡

符合社會标準的“好”、“熱心”,在面對超出社會規範的肥胖時瞬間崩塌。

這一幕是如此地真實,讓我想到電影《七宗罪》裡,凱文·史派西毫不客氣地反問布拉德·皮特:“那個惡心的根本站不起來的胖子,如果在街上遇見他,你和朋友會模仿他來取樂。如果吃飯時看到他,你會惡心得吃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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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七宗罪》

話雖惡毒,可變态殺手道出的,未嘗不是普通人的心聲——這就是來自人性的真相。

對于胖子的厭惡,甚至镌刻在人類的DNA裡,想想看:在風餐露宿、朝不保夕的原始社會,倘若有這麼一位胖子,多吃多占且不說,一旦與其他部落開戰,非得拖累自己的整個族群。

真相自然沒有人道主義的高調更好聽。可是如果連直面真實都感到不舒服的話,抱持着這種“日子已經夠苦了,我幹嘛還要看這個”的犬儒心态,又哪有資格推己及人地斷言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如此拍法是為了消費同性戀、讨好頒獎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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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查理反複地教導學生要真誠、真實地寫作,可見達倫就是要逼你認認真真、仔細打量眼前這頭“鲸”:

聽他粗重的喘息、看他淋漓的大汗、随他碩大的身軀搭着助步器艱難行走、跟他一起張開大嘴狂吃濫嚼、瞧他重重倒在沙發和床上,宛如一車水泥被什麼東西絆一下傾瀉而出......

唯有将肥胖逼視到這種程度,才能略微體會到肥胖對肥胖者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鏡頭若不去親近這具軀體,而是“遠觀不可亵玩”的“去奇觀化”,我想知道:那些居高臨下的“平等”和“尊重”的高調,又該如何通過畫面來呈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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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說男主“自私”這種話,也充滿了道德優越之上的輕佻。現實中誰又不自私呢?

在追求真愛與盡職守責之間,一定要選擇後者嗎?選擇忠于自我後,将所有财産留給女兒彌補過錯難道不行嗎?查理為什麼就得是個沒有犯過錯的人?他就和我們以及那些被我們徹底忽視掉的人一樣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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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慎言一個人“自私”,換做别人是他,可能大概率隻會做得比他更差。起碼,會留更多的錢給自己。

要我說,影片最大的政治不正确不在于查理的人設,而是達倫流露出的對基督教的蔑視:上帝非但沒有救贖查理的愛人艾倫的力量,反而成為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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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的性取向遭到保守宗教家庭的強烈反對,艾倫因此自殺

影片中那個假冒傳教士的年輕人托馬斯也體現出宗教的無能和僞善:美其名曰救贖别人,其實隻是緩解自己吸毒、偷錢、純屬廢物的無價值感。當托馬斯發現自己已被父母原諒、已無生存之憂時,立即停止“施救”,準備打道回府。

因此,查理才會對道貌岸然地說自己“不惡心”的托馬斯展開步步緊逼,強迫他喊出自己的心聲:“你真惡心!”那一刻,托馬斯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究竟是個什麼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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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不是查理故意要讓托馬斯難堪,而是他想讓托馬斯真正認清自己:你隻是一個該回到父母身邊的小屁孩,不是真有什麼宗教信仰,更不是真想幫助别人。

甯俗勿僞。做人還是該跟寫作文一樣:真實、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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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自然并不能救贖查理,反而是被查理“邪惡”的女兒艾莉所“救贖”(艾莉本來是要害他的,結果卻弄巧成拙)。這樣的設計有點犯忌:畢竟,美國還是一個清教徒創立的國家。

總之,這部影片對宗教的不信任姿态,加上遠遠不夠完美的男同性戀人設,讓《鲸》在即将頒布的第95屆奧斯卡獎上恐怕很難有太大的作為。

縱觀影片《鲸》先前在各大電影獎上的表現,也都是提名多而獲獎少——隻有布蘭登·費舍拿了美國演員工會獎的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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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們還漏了《鲸》被冷落的最重要一點,就是這個主動尋死的故事實在太“喪”了,滿滿的負能量。

就是拍自殺,可以不可以?

很多觀衆都難以忍受被兩個小時的灰暗、絕望和壓抑勒到窒息,眼睜睜看着這個龐然大物無可避免地崩壞下去。據此也有影迷嫌片尾女兒救贖父親的場景是強行拔高,過于“超現實”。

其實,這一幕和影片《摔角王》結尾蘭迪縱身一躍所表達的意思差不多(《摔角王》同樣有段極難修複的父女關系)。最終的那一躍,意味着主角已卸下所有心結,準備要迎接死亡。查理的“升華”完全是精神性的,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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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角王》和《鲸》的最後都是主角騰空而起

那假如砍掉結尾“我又站起來了”的超現實部分,整個故事就是講述一個人想要去死,行不行呢?——為什麼不行?

我信一條樸素的真理:當一個人真不想再活下去,就不會活。

我們無需從慘淡的現實記憶當中搜尋素材,即使是在“延長三倍生命”的電影中,這條真理也曾被觸目驚心地反複诠釋:

影片《遠離賭城》中的尼古拉斯·凱奇,因為事業、家庭一切盡失而沉溺于酒精,他驅車前往拉斯維加斯,打算用幾周時間将自己喝死。最終,在萍水相逢的妓女懷中,他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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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遠離賭城》

就人設而言,凱奇飾演的本與《鲸》的男主角查理最像:一是愛他們的人也無法阻止他們執意要尋死的腳步;二是他們的自殺方式——不管“喝死”還是“吃死”,難度系數都極高。

絕大多數自殺者,總會尋求最直接、最高效的解決方式。這樣既可以縮短受苦的時間,也可以防止中途後悔。而本與查理選擇的,卻是基于成瘾的慢性自殺,他們殘忍地将身體一點點地掏空,仿若淩遲,直到形散神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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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自虐式的漫長的自殺,非但不是對活着就會産生的痛苦的逃避,反而是義無反顧地擁抱它、強化它,試圖與痛苦本身融為一體再同歸于盡。這需要難以置信的強大意志力。

到了這種程度,一心求死的執念已然跟普通人的求生欲一樣成為自殺者的本能。隻有絕望到底的人,才能對細細品嘗給自己帶來毀滅的痛苦都感到麻木。

這就像“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想活而沒法活,想死而不能立即死。

而“徐徐自食”不為人道的原因在于,相較其他自殺者,本與查理都懷有對他人和世界的強烈的虧欠,唯有通過對身體的無情懲罰來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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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查理相似,《遠離賭城》中的本也愛将“sorry”挂在嘴邊

查理說,“我得确定我這一生至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為彌補對三個人的巨大歉意(前妻、女兒、逝去的同性愛人),查理選擇一死,并将辛苦攢下的12萬美元留給女兒。而這筆錢本來是可以替他續命的。

這讓人想起威爾·史密斯在《七磅》中精心實施的自殺行為: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他的未婚妻和六名無辜乘客慘死在自己面前。雖說屬于意外,但背負七條人命的事實就像一座大山壓得威爾喘不過氣。痛定思痛過後,他決定獻祭自己的器官來救活七個素昧平生的人,這同樣是場漫長而悲壯的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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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磅》中的威爾·史密斯選擇“毒水母攻擊”這一極其痛苦的死亡方式

在影片《21克》當中,造成娜奧米·沃茨一家三口遇難的本尼西奧·德爾·托羅也是這種情況,出于對受害者家庭的愧疚,他主動找上西恩·潘,求對方賜自己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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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克》中的名言:頭腦就是地獄

以上幾部經典“負能量電影”之所以讓很多人光是回憶便覺沉重無比,未必隻跟自殺有關。更重要的是:它們的主人公完全生活在過去,現在、未來對他們已不複存在。他們的死或多或少是為還清欠别人的——這就尤為令人痛心。因為事實是:欠下的就永遠欠下了,即使用生命也無法償還。

如果自殺的主人公沒有負罪感,不需要“以命抵命”,整個電影的觀感都會“積極”一些。

就像我們看哈維爾·巴登的《深海長眠》,甚至會為了巴登最終如願進行安樂死而感到欣慰。因為我們都知道,“沒有自由的生命不是生命”。愛,既然是雙向奔赴的,那對全身癱瘓無法奔赴的人來說,愛便是錯位、錯誤的(因為是單向)。巴登不欠他的家人什麼,他的家人也不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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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長眠》也涉及宗教對自殺的幹預

還有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櫻桃的滋味》,我們并不知道男主角為何要自殺,也不知他最終死了沒有。但就和《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一樣,我們的最大感受并不是悲觀,而是達觀。因為兩位主人公更接近一種“形若槁木、心如死灰”的閱盡千帆、大徹大悟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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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的滋味》的主人公到處尋找幫自己埋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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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維幾次三番試圖自殺未果

他們把這個世界看夠了,而他們自己也活夠了。他們并不是非死不可,隻是單純覺得“沒必要活”——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也更易扭轉自己的頭腦,意識到“沒必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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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

說回《鲸》中的查理,由于背負愛人因己而死的罪孽,注定沒法像以上幾位那樣超脫——其實事實也可不這麼定義:照麗茲的說法,由于嚴苛的宗教家庭背景,艾倫很早就對自己的性取向耿耿于懷。若不是查理給了他一段畢生難忘的快樂日子,他早就死了——但查理不這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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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查理要拒絕年輕人托馬斯的救贖,是因為戀人艾倫的死而遷怒于上帝乃至對宗教失去信心嗎?不。——是因為查理原本就不需要被救贖。

不需要救贖,可以不可以?

其實一個人壓根不必“救贖”喜歡另一個人的結果——不管這人是男是女,也不論結局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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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查理抛妻棄女“可惡”的觀衆不妨做另一種假設:如果查理始終向妻女隐瞞自己的性取向,與艾倫繼續私下往來,欺騙難道就不是一種傷害麼?如果你說,像查理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結婚,那查理豈不又會傷害自己的父母?

看到沒有:無論怎麼選,總會有人受傷;而無論怎麼選,查理都會受傷。

所以說,當然要選忠于自己本心的選項。與心愛之人比翼雙飛是本心,希望女兒有個美好的人生,不要落得跟自己一樣下場當然也是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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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妻離子散、愛人死後的那一刻,查理的心就死了。不管他這頭“鲸”發展成怎樣的龐然大物,早已是一具行屍走肉。

當臨終的那刻到來,與其說查理在女兒的幫助下終獲救贖,毋甯說是查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救贖了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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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仔細地看看,查理這四年來始終都心心念念并時時翻閱的女兒的作文:

“......鲸魚沒有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亞哈想殺掉它,它隻是一頭可憐的龐然大物。我也為亞哈感到難過,因為他覺得隻要他殺掉那頭鲸魚,他的生活就會好轉。但現實是殘酷的,這一切于事無補......我知道,作者隻是想将我們從他自己的悲慘故事中解救出來,得到片刻救贖。這本書讓我思考自己的人生,之後它讓我為我所擁有的感到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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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表面上來看,這段話似乎在指查理是“白鲸”,他的女兒是“亞哈”船長。因為亞哈曾被白鲸傷害過,因此他懷着強烈的憤怒滿世界尋找白鲸複仇。亞哈對白鲸的獵殺,就如同女兒對父親的恨意,她不單是恨父親這個人,而且是在所有人身上都看到父親的影子——“你教會了我:People are assho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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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不是青春期的叛逆了,能産生這樣的想法,确實是“邪惡”的開端。但沒有宗教信仰的查理,卻堅信一件事:“People are amazing”。

查理明白,從“amazing”堕入“assholes”,女兒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的根源,都在于自己。因此他才會對女兒講:“你沒必要恨這個世界,你隻要恨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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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查理最後想做的其實“是将‘女兒’從自己的悲慘故事中解救出來,得到片刻的救贖”。他希望女兒能夠記起,她自己寫在作文裡的話:“這本書讓我思考自己的人生,之後它讓我為我所擁有的感到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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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不該被别人的人生左右,哪怕這個人是你的至親。人應當努力地求真,這就要想起自己最初的本心——這是查理教給自己女兒的最後一課。

當初查理選擇和戀人艾倫私奔是忠于自我,他知道眼前這個憤世嫉俗、逃學打架的孩子并不是真正的女兒——她以為這是她想要的“自我”,她迷失了。

不隻是對女兒、艾倫,也包括托馬斯和自己的所有學生——查理也都一如既往地希望他們:做真誠的人,真實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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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殒命的胖子,憑一己之力改變了幾個人。這樣的電影難道真的很“負能量”麼?

畢竟,身處現實生活中的我們最後可能會發現:終其一生,我們連一個人的一丁點都改變不了。

所以,再殘酷的電影,相較于現實也是一種美化——除非你是對真正的“現實”有什麼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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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紀揚;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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