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鐘康導演是第一導演遇到的所有青年創作者裡,人生經曆最離奇最起伏的一位。

雷德利·斯科特40歲才拍第一部電影,鐘康雖然不敢和大拿前輩相提并論,但導演這份工,确實是他在不惑之年剛剛起步。

可是當你知道他出身特殊的文學電影世家,爺爺鐘惦棐是中國電影美學奠基人、當年金雞獎創辦人之一,而父親是著名作家、編劇阿城的時候,你又會覺得他的電影反射弧怎麼會這麼長?

鐘康其實鮮少提及家世,“他們是難以跨越的高峰,這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我小時候雖然對電影有天然的興趣,卻并沒想成為一個電影人。”

志向雖然遙遠,但鐘康成為導演的一切醞釀方式都和電影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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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鐘康

故事的起點是在6歲那年,僅僅會念“ABC”三個字母的鐘康移居到了美國。這麼小一個孩子,怎麼會想到這一離開,就是整整23年。

“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我都找不到廁所,一直憋到回家,下午就沒回來上學。”

沒想到,他解決基礎社交障礙的辦法,竟然是每天蹲守迪士尼動畫片。緊接着,他和洋人小夥伴開始了迷影生活,從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逢周末,一張票看一整天的新片。

“我也帶同學去華人影院看《古惑仔》,他們當時隻對一件事情産生疑問,為什麼香港黑幫要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打架之前,一定要先指着對方鼻子罵一頓?”

鐘康酷愛軍旅大片,少年偶像是傑瑞·布魯克海默,完全無法想象的事,你喜歡“啥”,命運就給你“啥”,18歲那年,他竟被校園征兵人員“抓壯丁”,連哄帶騙誤入美國軍營,當了四年海軍陸戰隊隊員,還經曆了美國21世紀之傷“911”。

“軍營裡也可以看電影,我還記得2000年元旦的時候,我們集體看了《黑客帝國》第一集,當時大家都挺high的。”

最有趣的是,在美國成長二十餘年,鐘康不曾改變國籍,自始至終保留着中國國籍和北京戶口,所以軍隊不允許他接觸情報工作,他也從沒上過戰場。

直到23歲,他才退伍,重新考入電影專業,但讀研究生時他又轉學管理學,因為他的志向仍是制片人。

似乎是命中注定,他在美國進入愛立信公司後又被派遣回中國,竟巧得契機,成為一部中美合拍片的制片助理,真正意義上入行了。

他參與過《鋼鐵俠3》的拍攝,見識了漫威強大的保密機制。他還在任職橫店集團制作總監的初期,接手制作了《大聖歸來》,親眼目睹國漫崛起。自立門戶後,又成為《邪不壓正》的聯合制作方。

決定從制片轉為導演時,鐘康已經39歲了。

問他怕不怕?他毫不猶豫的說很怕,但人生總需要一些瘋狂而偏執的決定,執導處女作《八拍》——一部小衆音樂電影,這件大事推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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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爆米花電影,我也覺得大家需要它。并不是說電影不必承擔價值和藝術追求,隻是當代人已經很擅長探讨什麼内卷和焦慮感,一些沉重的東西就算不呈現,它也赤裸裸的晃在那兒。如果有的選,我更願意造夢,帶去一些喘息和釋放,讓人們睡個好覺,繼續更好地過第二天第三天。”

鐘康的導演定位就是五個字——為觀衆而生。這裡夾雜着他在異鄉的前半生成長史,以及對故鄉的留戀史。

本文9000餘字,皆為幹貨,全部指向這出不一樣的電影人生。

01.迷影啟蒙

我從小到大怎麼也得轉過6到8次學。從幼兒園到小學轉了一次,西城跑東城,有一些小朋友就聯系不到了。差不多在1987年,我6歲的時候,去了美國,在洛杉矶銀湖區的一所學校上小學二年級,那裡完全沒有中國人。

你可能從電影裡看到過一個情節,一個中國小孩到美國後能做出所有的數學題,但其它什麼都不會,無法與人交流。我記得特别清楚,去那兒之前隻會念“ABC”這三個字母。

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我都找不到廁所,一直憋到回家,下午就沒回來上學。太别扭了,太尴尬了。

雖然人家都很友好,但你就是沒法融入。他們打棒球也不會帶着我,因為打棒球需要強大的組織性和紀律性,你語言不通,人家不可能帶你玩。

沒有朋友是很孤獨的一件事,有太多的空餘時間不知道做什麼。當年真的是迪士尼動畫片救了我,每天看《米老鼠和唐老鴨》《奇奇與蒂蒂》,晚上看電影,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好萊塢的影視結構,它站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和我對話,以最簡單化的方式跟你溝通。

半年後,突然有一天,我能跟别的小朋友開口說話了!在那之後,同學開始邀請我到他們家,一起吃飯,一起玩兒,一起打遊戲。

這個世界一下就打開了!我的英語啟蒙老師,其實是電影和動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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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天堂影院

從小學5年級開始,我狂迷上了電影,幾乎是每個周末都去看。那會兒美國電影院管得松,不查票,你買一張票能在裡頭泡一天。

我們一般是三四個小朋友一起看,實在餓得不行了出來吃個東西,再買張票回去,一天看四五部電影,最多能看六部。肯定會撞上一些R級片,問題是,你進去了也沒人攔你,想看什麼看什麼。

當時就感覺電影在一直給你造夢,那是一個影視産業正被新興技術迅速提升的年代,以前不能輕易做到的畫面,一下變得很容易就做到了。

對于我那個年齡,那些影像完全令人意想不到,不僅僅是爆炸、特效,那是一種認知上的極限,怎麼可以這麼這麼燃!

機緣巧合的是,吳天明導演在90年代初期到了美國,開了一家店,裡面全是華語片,這為我打開了一扇門,也提供了機會,讓我通過華語電影橫跨太平洋,去了解東方世界。當時幾乎每天看一部香港電影,從80年代的開始看,非常有意思,而且當時的香港電影就是好萊塢的故事結構。

慢慢的,我開始帶美國朋友去看中國電影,當時嘉禾和邵氏的影片會在美國華人聚集的地方小電影院上映,但你會發現,很多影片,他們接受起來很難,因為美國觀衆看電影是拒絕字幕的。

但我也有推薦成功的時候,《古惑仔》,他們就很喜歡,因為黑幫片在美國是一個很大的類型,不難懂。

特别有意思,他們當時隻對一件事情産生疑問,為什麼香港黑幫要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打架之前,一定要先指着對方鼻子罵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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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就是美國和中國不太一樣的地方,你看《教父》,都是放陰槍,直接就幹。這其實也跟國家法律不一樣有關系,美國人可以合法持槍嘛,幫派很輕松就能獲得違法槍支,所以他不能讓你有機會靠那麼近,你離得越近,越不需要練什麼槍法,你能直接對他做出生命威脅。

等我上高中的時候,正好是香港影人闖好萊塢的時候,當時走得最遠的華人男星就是周潤發。雖然成龍也拍了很火的好萊塢片,但更多還是從美國白人的眼光來看的,一個會功夫的中國人。但周潤發,是按照白人審美來演戲。有一部片叫《防彈武僧》,一點喜劇元素都沒有,還有《安娜與國王》,他是真正一隻腳踏進好萊塢主流,進入他們的核心資源圈。

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成功的港星打入好萊塢,就因為那時候美國突然多了很多亞洲新移民,一大波華人進入了美國城市。美國大制片廠對這個社會變化很敏感,這意味着未來買票的客戶來到了這個國家。

過了幾年,突然亞洲電影明星主演的好萊塢片沒那麼多了,西班牙裔、墨西哥裔的電影又多了起來,還是跟整體移民有關系的。

漫威的《黑豹》成為票房冠軍,最新版《阿拉丁神燈》的主角也換成了黑人,将來還有《小美人魚》的黑人小演員。為什麼敢做這麼大的颠覆?唯一能解釋得通的,就是看誰是你的票倉。

按理說,當時我那麼喜歡看電影,應該立刻學個電影類的科目,但誰都沒料到,我竟然被“抓壯丁”,做起美國大兵。

03.士兵突擊

我人生第一個電影偶像并不是導演,而是一位制片人,傑瑞·布魯克海默。

上初中時看《勇闖奪命島》,第一個記得的名字是他,沒有他就沒有邁克爾·貝。後來發現凡是他做的電影,都能滿足男性觀衆的一切需求,《空中監獄》《全民公敵》《黑鷹墜落》《加勒比海盜》《國家寶藏》,他是我心中那種帶着一種終極目标前進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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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瑞·布魯克海默(中)

原本可以向着這個夢想前進,沒想到,在1999年的夏天,我遇到一件改變人生的事。

當時面臨高中畢業,我去各個大學考察一番,正好在大學裡遇到征兵員,他們一看我身邊沒别人,就盯上我了。

他們問我,你對武器感興趣嗎?我說感興趣啊。他們就邀請我去看個電影。我沒多想,畢竟在校園裡。我就跟他進了招募的小辦公室,看了一部海軍陸戰隊宣傳片,特别的震撼,兩分半鐘的狂轟濫炸看得你熱血沸騰,最後的收尾是一個身穿藍白色禮服的軍人拿着佩刀,這才是男人。

就這兩分半鐘,我被洗腦了,完全進入一種被催眠的狀态。他也不給你和家裡人通氣的時間,就催你趕緊簽,我想都沒想,直接在合約上簽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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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都來不及!

一旦簽字,你就是美國政府的财産了!要是你不去服役,就直接蹲監獄,這要是在戰争時期,最高懲罰是死刑……

情況非常嚴重,爸媽很着急,就覺得,你這是為了啥呢!

當時也咨詢了律師,沒轍,簽了字就沒辦法。

隻能去了,我四年的生命是在美國軍營裡度過的!

當時我歸屬的是海軍陸戰隊的偵察兵,屬于特種部隊的預備兵,隊伍裡要是沒有傷亡你就不用補上去,就一直在接受訓練,不斷訓練。

軍營倒是也有娛樂,可以看電影,我還記得2000年元旦的時候,我們集體看了《黑客帝國》第一集。我當時觀察大家的反應,都挺high的,但是沒有人會在乎電影裡講了什麼哲學,這可能是美國和中國觀衆最大的區别,他不會看一部電影還要過多的解讀,它其實有點像買票坐過山車,全程投入享受過程,結束時得到釋放就夠了。

雖然從不上前線,但也經曆了美國21世紀最緊張的時刻——“911”。你可能不知道,美國軍人的主力是美國中南部的這些人,他們可能都不是從大城市出來的,都叫他們紅脖子,所謂紅脖子,就是教育層次不是那麼高,從小也沒什麼朋友,經常跟父親上山打獵,是這麼一群人。他們才是真的戰争愛好者,向往戰場,渴望去殺敵。

“911”發生的時候,軍隊裡分成了兩派,一派是這些紅脖子,想趕緊去打仗;另外一派,就像我們這種從大城市入伍的,沒想過要去做什麼報複性打擊,即便美國确實被恐怖組織襲擊,看到人從燃燒的大樓上跳下去的場面,有點超脫現實,但仍然不想真面戰場。

撞上這麼大的事,最終也沒輪到我上場,海軍陸戰隊唯一的任務就是登陸,然後往内陸推進,占領巴格達後,陸軍跟進駐紮,海軍陸戰隊這就撤了。

因為我個人的決定,一直沒加入美國籍,在美國20多年,我自始至終保留了北京戶口,所以軍隊也不允許我接觸情報工作。

雖然這四年沒真的打過仗,但是也對我整個人産生了很大影響。它要讓你接受什麼叫做團體,什麼叫團結,所謂團結,就是把你的性格棱角給磨掉。

真的就和《全金屬外殼》一樣,通過讓你極度疲乏,在你缺乏睡眠的時候給你洗腦。這是非常厲害的一招,一進去先讓你72小時沒有睡眠,給你安排得滿滿的任務,整理裝備,新兵演講……失去睡眠後,真的就是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很少會有人進行反抗,他想拿你就是分分鐘的事,也沒人願意無緣無故被長官收拾。

但你會發現,它會磨煉你的性格,你的自控能力,成為軍人後,你不能再跟普通的公民打架,不然會有嚴重的懲罰,定罪更高,克制住自己後,發現人生有些事情你也沒有必要去争執。

總之熬了四年出來,我又要重新開始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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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逆天改命

說來都是機緣,我們家祖孫三代都跟電影有關,我爺爺是鐘惦棐,中國電影評論家協會第一任會長,金雞獎創辦者之一,和我父親都從事電影行業,他們是難以跨越的高峰,這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我小時候雖然對電影有天然的興趣,卻并沒想成為一個電影人。況且作為第一代移民,按部就班進入好萊塢當導演幾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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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惦棐和童年鐘康

但是,生命中有些東西是注定的,你擺脫不了。我是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又回到電影這個行業。

不過我退役後決定學電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電影這個專業在美國大學裡不是一個特别高的門類,分數相對低一些。我分數剛好夠去南加州大學的電影學院。

因為四年本科隻是打基礎,所以畢業的時候,導師問我以後想具體做什麼,我說想做傑瑞·布魯克海默,制作充滿感染力的商業電影。他說,那你必須去學企業管理,因為做電影跟開公司是一模一樣的。

于是我研究生就考了管理學,一開始對這個專業沒有抵觸也沒有多喜歡,先學學看,後來突然發現我特别喜歡解決問題,到現在也是這樣,比如說一個問題抛在我面前,我解決了它,就有種榮譽感、自豪感,這也是我現在拍戲時快樂的來源,你知道,片場會出現層出不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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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畢業以後,就有了各種經濟壓力,你想我當兵後才上學,比别的研究生大4歲,兜裡又缺錢。當時我就進入愛立信,是一個國際知名的通訊企業,随後又被外調回中國。

文化的基因或許是刻在骨子裡的,回國後我很快習慣并找到種歸屬感,隻是不時迷惑于人生的方向,或者說,愈發清晰的認知到應該有所改變。這時,剛好《太極俠》劇組有一個制片助理的機會,我有美國學電影的背景,英文中文都很好,當時就辭職了,奔向劇組,那裡頭能夠中英文切換的人,一支手能數得過來。

當年《太極俠》是2000萬美金的成本,相當于一億兩千萬人民币,在2012年這是非常大的制作了,但合拍電影出現的問題永遠是因為系統的區别。我在暑期課程的時間有去好萊塢片場學習的機會,也算大緻了解,你會發現除非是好萊塢的大制作,不然工作人員其實不多,不像國内拍戲輕輕松松就上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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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俠》劇照

很明顯的區别就是在好萊塢拍戲,問一個問題所有人會給你統一的答案。在中國拍戲,問一個問題會出現無數個答案,甚至沒有答案。這就是系統的區别。

我後來參與《鋼鐵俠3》的拍攝,很漲經驗值。漫威的保密工作真是做到了一個極緻,你到了片場人家才會給你當天的拍攝内容,你離開片場的時候,你必須把你拿到的所有紙制品遞回給安保,一張不能少,人家才讓你走。

中國拍戲,劇本丢了?沒事,我給你打印一個。這也是系統的區别。

做完《鋼鐵俠3》,我就去了橫店集團做制作總監,上手參與到《大聖歸來》這個項目。

然後抓了一個大項目,準備去韓國拍一部動作片,從首爾一路炸到釜山,張晉做主角,合同都簽了,韓國導演還有合作方也确定了,突然就出現了意外……

2016年,我離開了橫店集團,自己做了一個小公司,有幸成為《邪不壓正》的聯合制作方。

輾轉到了2018年,我還記得那一天,幾乎不到三十分鐘,就确定了我從制片到導演的轉換。

05.終生職業

坦誠地說,我天生具備一些别人沒有的資源,确實是這樣的,這是事實。現在看我之前,可能有點玻璃心了,非要倔強地證明自己可以,反而錯過了很多機會,多少有後悔的成分。好在我相信,時間隻是一種相對的衡量單位,隻要想做,一切都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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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的創作方向從未變過——我喜歡爆米花電影,我也覺得大家需要它。

我要為爆米花電影做一次正名,很多人說它沒營養,沒有哲理,看過就忘。但是,它首先是一個情感抒發的工具,讓觀衆們釋放憋在内心的情緒,能夠睡個好覺,繼續更好地過第二天第三天。同時,它是一個傳遞基礎道德觀念的工具,而且沒有門檻,它讓每一個觀衆都能感受,理解。

但我的閱片習慣不限于爆米花電影,基本每天會拿出2-3個小時看片。無論電影還是劇集,不同的影片有不同的養分,碰到喜歡的就能多吸收點。從某種意義上,導演是影片的第一個觀衆,要随時抱着整體觀賞的态度去看,追求極緻,但一定不能追求完美,因為美感都來自不完美。

當然,每個人根據自己的喜好,他都會有局限性,我也不例外,比如有個人找到我,說手上有一個特别好的藝術電影文本,我真的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下手,我在這裡找不到能夠開心的那一瞬間,藝術片通常需要一顆沉重的心。

剛才說到《邪不壓正》,姜文導演和編劇李非,這兩位都是表達欲望非常強烈的人,他們能夠找到自己獨特的角度去說他們想說的故事。

而我更多是像好萊塢職業導演那樣,你讓我去做一個從“0”到“1”的東西,我不是這樣的導演,我更多是别人已經有了“1”,咱們看看怎麼把這“1”玩到“10”。我的工作是把編劇的故事和想法影像化,通過演員的表演,剪輯節奏等等所有的一切找到那個接近完美的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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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份我會做一個項目,這應該是我最後一個制片人崗位的工作。這個項目從2017年到現在也算是終于看到勝利的曙光。

但我心裡明白這是要做選擇的,制片人和導演的工種從本質上不一樣,不能腳踏兩隻船。

所以不得不提我的導演處女作《八拍》,一部街舞題材的類型片,非常小衆。

但這個項目我最初擔任的是制片,當時在很有限的資金下,我們嘗試過找合适的導演,卻一直找不到。很快這些舞者就要陸陸續續去上綜藝了,必須得開機。最後隻能在各種不完善的條件下,硬着頭皮往前沖,我自己坐在導演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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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拍》中的演員也都不是演員,而是街舞圈内知名的舞者,我會給一些精準的情感表達指引,用最基礎的鏡頭去拍攝,這樣能夠不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拍之前,我還在幻想做成《馬戲之王》,後來了解到《馬戲之王》裡牽扯的東西,我們的條件和理想是天差地别,無論是時間和金錢,或者是舞蹈和原創音樂。果不其然,剛開拍不久,各種問題就開始出現。

例如,事先編排的音樂大家都不滿意,但是都沒提出來。場地,因為下雨沒辦法接戲或者沒法拍攝,但我們又沒有費用再回來補拍。美術置景,因為費用不足需要我在現場臨時想其它補救的辦法,然後就要等啊等,等到劇組調整好……

看過片子的朋友們就知道我們影片裡舞蹈占比還是挺大的,其實拍起來非常的有挑戰性,舞蹈需要整齊,需要卡在音樂點,鏡頭還需要配合上,演員們跳一次就是一身汗,需要休息補充體力,這幾乎跟拍一部動作片所耗費的能量持平。

對于導演來說,做取舍是非常痛苦的。影片開拍了,時間,金錢,質量,這三個詞會不停的給你壓力,最好的時候隻能三保二。舉個例子,一場戲,如果必須在1小時内拍完,如果要質量,那就必須花錢,如果沒錢,那就隻能在質量上做妥協。這部電影粗剪是127分鐘,上映的版本是86分鐘,整整少了41分鐘,因為這就是取舍,疼也要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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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處女作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積累,我不能想别的,你是這個片子的最高領導者,把它完成,一定是放在第一位的。

它如果成了一個負擔,那就成為負擔扛在肩上,我不會去擺脫它,但你要是無法成長,那反而是更可怕的。

很多同行會在這條看不到盡頭的道路上停下,甚至離開,因為導演是一條孤獨的道路,隻能靠自己摸索,決定,承擔。

回看《八拍》這部電影,我在非常有限的條件下,趕鴨子上架,被時間碾着走,其中有太多的不完善和遺憾,但這次旅途确讓我堅信一點。

導演,是我終身奮鬥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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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閑話————

【關于父親】

我跟我父親溝通方式更适合用“君子之交”來形容,他不會過多幹預我個人生活,他最多是在道德這一層面去把控,除此之外他更希望你去學習,希望你自己去建立你性格和一切。

當年我爺爺被打成右派的時候,我父親還很小,所以他身邊也不能經常有一個父親這樣的角色。那是那個大時代的環境導緻的,所以我能明白,他從内心對于我的情感是非常濃烈的,但是找不到一個表達的方式,因為在他童年時代沒有這樣的經曆。

我童年也碰到過這樣的問題,所以我現在很擔心,我對于我以後孩子是不是也會處于這樣一種想表達,但又表達不出來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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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和童年鐘康

【關于中美文化差異】

特别有意思的是,當你融入了美國社會,你會發現美國人其實非常的單純,他隻會關心他的一畝三分地,比方說,我住在洛杉矶,紐約發生了什麼跟我沒一點關系,我也不會去關心。

等我回到中國,發現咱們跟美國最大的不同,是所有人都抱着一個特别好奇的心理看這個世界。我們不追求所謂的時間效率,我們喜歡熱鬧,想探個脖子,看看這邊發生了什麼,那邊發生了什麼,這一切可能跟自己沒什麼太大關系,可能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但還是想參與。

中國和美國的文化差異從根本上就是這樣。

【關于歸屬感】

我有個表妹,是我母親弟弟的女兒,她去美國的時候16歲,是已經接納了中國的這套知識結構的,但現在幾乎不會說國語了。人的改變可以是非常快的,但是對于哪才是你認為的歸屬,這是最重要的。

很多人見到我就問,你6歲就出過國?别吹牛了!看着完全不像啊。為什麼周圍人會這麼說我?因為我真的是回到了中國以後,我覺得這裡才是我的國家。

這種感受對于一個人的沖擊力是很強的,包括我看到一些香港、台灣的藝人來到内地後,很快就融入了這裡,你會發現他其實更多的是把内地當成了他自己的家。

我那麼小去了美國,進入的就是他們的主流社會,就因為進入了以後我還是覺得那不是我的國家,就連我爸也是這種感受。它更像是一種個人的頻率和這個國家的頻率産生了源源不斷的共鳴,緊密相扣,是一種和諧,感覺一切就該如此,都是對的。

什麼樣的人最可憐,就是你去了國外,跟國外格格不入,但回來以後,也格格不入。

能夠找到歸屬感的人都是幸運的。

【關于階級電影】

社會主義制度從一開始就是反階級的,國家提出第三次财富重新分配,中國的階級是财富的不同量,财富導緻了特權。

那我們從影視作品上去聊這個話題,但是沒必要隻想着讨論權力階級,大多數中國電影題材多多少少想觸及這個問題,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你為什麼老是想觸及這個東西呢,你看《寄生蟲》,講的就是一個富人和窮人的故事,但恰恰最直接,最能把階級差影視化,你非要拍一個書記,為什麼呢?

你完全可以去拍馬雲和他家保姆的故事,這是不是階級差,也是啊。

【關于主旋律】

愛國沒有錯,但是怎麼樣去愛國很重要。

你把梅爾·吉普森的《愛國者》電影拍成一部中國的抗戰片,能不能拍?完全成立。它會不會是一個好片子?一定會。

因為它一是有濃郁的愛國情緒,二是有對家園保護的情緒,對家庭的責任,所有這些元素都包含了。

從這個角度去看,你會發現,其實全世界都在拍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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