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丹:我們由請戴老師先跟我們聊聊最初是怎麼接觸到基耶斯洛夫斯基的?

戴錦華:八十年代中國處在特别時段,打開國門,渴望看到最新電影和導演,了解世界電影發生什麼。通過錄像帶,看到 《 霧中風景》、《愛情短片》、《殺人短片》。自己翻譯英文字幕。又接觸到《兩生花》、《三色》。

沙丹:主題是朝向世界的波蘭電影人,怎麼看待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從本土走向歐洲和世界?

戴錦華:波蘭是有着深厚電影文化的國家,每個時段都有大師出現,這其實是有邏輯的。給曆史塗抹某種色彩,1987年後兩年後,世界地圖要重繪,電影裡很多地方都在提示冷戰的存在。

《三色》是法國國家的國旗顔色,拍攝地在不同國家,在不同國家獲得獎項。

講述“冷戰終結、歐洲彌合”的歐洲故事。在冷戰結構中東歐國際位置,波蘭既是東方陣營,同時又鍊接着兩個陣營。波蘭電影大師們最後又都成了歐洲電影大師,某種程度上有種“勝利者獲得戰利品”的意味。

沙丹:影片裡的婚姻反映着東歐和西歐的關系,像是給出了一點希望。對大家來說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影片結構,是多段結構,展現三種不同人生的可能性,安東尼奧尼也做過類似的探索。如何解讀基耶的這個結構?

戴錦華:我是在《羅拉快跑》之後看到的這部《機遇之歌》。《羅拉快跑》是遊戲結構介入電影。

《無姓之人》:人類戰勝死亡,看到有限的生命是多麼偶然。

《機遇之歌》:結構服務于高度現實政治敏感,最後放在哲學、哲理、生命本體論、人的本體論上讨論。第三段結構裡表現出更普遍的選擇,不要站隊,要追求自我,最後人物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但又不能逃脫無處不在的死亡危險,最後影片提升了很高的高度。

前兩個故事如果搭上飛機,他就會走上死亡結局。

用電影語言去呈現關于人、生命與世界的表達,用飽滿電影化的表達,隻有基耶做到了。

沙丹:這類道德焦慮電影,看到人的各種焦慮,導演的焦慮,最後結局美滿,如何看待人在社會的焦慮?看待基耶作品普遍的道德焦慮問題?

戴錦華:不用普遍一詞。《十誡》來自聖經,波蘭是天主教傳統,天主教曾和波蘭團結工會,影響八九十年代。

《殺人短片》不是在講謀殺的禁令,而是把現代道德和法律内在悖論放在面上來,這是張力和焦慮所在,現代人我們到底依憑什麼,制度、法律、信仰在什麼程度依托?我們怎麼安置人以及被安置?表現現代文明的焦慮。

《機遇之歌》裡的三段結構的相同之處在于:男主角都在追随一個年長男人,一個父親,他渴望權威,現代人并不懦弱,但卻沒辦法憑自己獨立,所以想要去找一個權威,這是某種普遍焦慮。

沙丹:基耶斯洛夫斯基作品裡很多細節值得玩味。《機遇之歌》裡也有很多細節,比如樓梯上的彈簧滾下,扔球和扔蘋果,這些細節的設計如何理解?

戴錦華:基耶斯洛夫斯基最大理想是當木匠。基耶宣布息影的時候說:世界上還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從他當木匠的理想中可以看到某種“精準”,手工藝人般的精準,他在生活中善于發現道具、小細節。每段故事有不同人生選擇,裡面充滿很多細節,每段都有小道具,展現某種同質性。彈簧是無生命的,但又精準,像瀕死的狀态。扔球的雜耍那個場景,裡面的人們說也不知道他們在幹嘛,說有十多年了。其實我們的人生就是如此,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但就是一直在做着事情、追求着精準。

另外影片的場面調度,人的身體關系,位置和構圖線條都表現的非常好,能通過這些語言讓我們聯想到許多哲思。

提問1:如何理解三段故事裡男主角都要說“父親死了”?

戴錦華:這暗示了歐洲社會關于“上帝死亡”的宣言,所以人們才去想要尋找各種替代,去找背書來認可自己,因為自己不能自我确認。

提問2(大學老師):如何讓大學生靜下心來去看優秀的經典電影?

戴錦華:

我都會跟我的學生說,你們睡着了我非常理解,沒睡着的話我承諾你必有收獲。

我的學生們開始跟同學一起看電影,我們看老塔,看這些最悶的電影。我這麼說有點臉皮厚了哈,反正同學們給的回答說,他們因為對我的喜歡,他們就堅持把那個電影看下來了,然後他就發現真好。

所以我是覺得,就是說,如果這些愛電影的人,我們懷着我們的真誠的愛去跟大家分享的話,我覺得能抵達,人家能夠感覺到,你是真愛哈,你不是在裝蒜哈,你不是在表演。然後呢?那你為什麼這麼愛呢?他可能基于某種好奇,他就會去看,而且同時呢,我認為我們現在需要重新和這個愛電影的,想做電影的人一起,我們要重建電影文化。

因為這些東西實在被30秒鐘的短視頻,撕的粉碎了,而且他還直接去看五分鐘看電影、十分鐘看電影,那些做解說的人,真的懂電影嗎?他們就把這個片子裡的最華彩的段落都剪下來,但是那個段落之所以華彩,是它在這個文本當中,在整個的結構當中,在意義當中。他們把它都剪下來以後,他就永遠的剝奪了我們第一次完整的觀看這個電影的可能性。

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經過這種真誠的分享去重建這個電影。就像今天這麼多的朋友,這麼精神抖擻的看完了這個《機遇之歌》哈,而且這個掌聲那麼熱烈,就是我覺得,這是基本的,如果他沒有這份愛,那我們沒辦法啊,其實最好請他不要站在電影、學電影的這些同學們中間了,讓他找一個更好的、他會喜愛的職業好了。

提問3:怎麼理解片頭以及反複出現的xing愛鏡頭?

戴錦華:我們幾乎就是從追火車才開始讨論這部電影,從來沒有人讨論它的片頭。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這個片頭把我震住了,因為大家注意到它是從那個張開的那個叫喊的那個嘴開始的,最近看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李滄東的《薄荷糖》就是攝影機推進那個主人公的口腔裡,就大家覺得好棒啊,但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基耶在1987年就已經做過了,他從這個叫喊的嘴開始。我自己的理解啊,咱們可以見仁見智,這沒有絕對的那個順序,我自己覺得就是最後那個飛機爆炸的那個順序,其實是把我們帶到了片頭。那應該是最後在這個死亡威脅的時候,他這麼一個絕望的呼喊,然後接下來的應該,就是那個下一站天國,我們回到甚至愈合将瀕死的時候,去回放我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因為它非常驚人,就是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得好,就是攝影機成了人物的眼睛。我們看到手是從鏡頭這邊伸出來的,然後所有的人,其實那個攝影機完全成為人物的主觀視覺鏡頭,所以就是從他張着的那個嘴,到最後在他腦海裡飄過的,曾經被他看到的、被他記住的場景,有媽媽,有初戀,有那個小朋友的離去,有爸爸,有學校的老師對他的評價。就所有曾經對他生命當中構成的那個烙印或者轉折點的東西在閃光,然後影片才真正開始。

豆瓣影評是我的好朋友,我跟豆瓣網友學的很多很多啊。很多豆瓣網友的那個做資料做的簡直是讓我特别佩服,而且我經常想向他們緻敬啊,想謝謝他們。我自己雖然不去寫豆瓣,但是我一直是在豆瓣當中得到很多很多的幫助,還是包括那些無私的搬運、一些訪談資料、素材。

第二個提的問題是關于xing愛。我大概也是再一次看這個電影的時候,我腦子裡首先蹦出一個詞,叫 xing政治。後來就說不對啊, xing政治是女性主義特有的一個詞,應該改成政治與女性。在這部影片當中,我覺得基耶斯洛夫斯基很明确的設置了政治與女性。女性這樣的一個作為一個雙重的主題,政治是更當下的、更具體的;而xing愛是身體的、本能的,同時也是超越的。他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如果我們光說我們用身體去抵抗政治,我們用愛情去抵抗政治,那這就不是基耶斯洛夫斯基了,他其實每一段當中政治都是滲透了進來的,或者說,xing愛同時都成為政治的一個結果。

第一個段落就特别明顯,對吧?就是他實際上就是女朋友跟他徹底決裂,是因為政治立場,而且是因為他的某種天真和無知,他成了出賣者。

那麼到第二個段落當中就是,那個若即若離攜帶出更多的曆史和政治的問題。比如說猶太女人,比如說那些去他國、出走的人們,那些正直的流亡者是有鄉愁的,很多很多問題帶在其中。

而最後一個段落當然相對簡單,因為最後一個段落所有的元素都是關于超越性的,都是在盡可能不介入現實,我不做選擇,我不要讓政治影響我的人生。

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說,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是比較刻意的,在這個電影比較刻意的去展現身體,那麼我也隻是猜想,是不是他也是在和當時東歐國家和東方陣營的國家普遍存在的那種道德主義,他多少有一點唱反調。在這影片當中,他有點非常刻意的去展現身體,而且這部電影當中,所有的身體,男人和女人都好美。在其他的電影當中,他好像都有點不想追求那種唯美感,而這個電影當中就是非常的美,每個身體,自身的那個美感是非常非常強的。所以大概這是我的猜想,跟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