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郊區的鳥》第一天上映是在元宵節,那天,這部電影的全國排片不到0.1%,最終票房4.7萬(數據來源:貓眼)。

我的朋友戲谑地說,《郊區的鳥》,排片都在郊區。

按道理,基本上任何争取都無濟于事。

但在當天晚上,還差42分鐘就到24點的時候,導演仇晟在朋友圈發布了一篇問答體長文《<郊區的鳥>今日上映 我‘不推薦’你看這部影片的十個理由》。

全文從電影創作始末、内容特性等角度出發,幾乎句句反話,字裡行間透露着八個字:我不服氣,趕緊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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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仇晟朋友圈長文

文藝片發行一直難,這不僅僅是萬瑪才旦(《氣球》,最終票房668萬)、梁鳴(《日光之下》,最終票房104萬)、黃梓(《小偉》,最終票房144萬)乃至大鵬(《吉祥如意》,最終票房1357萬)的困惑。

但豆瓣評分6.4,距離獲得“FIRST最佳影片”的頭銜過去快3年的文藝片來說,它可能還有一個比發行上映更需要回望的事。

将近三年的時間,這部電影經曆了什麼?導演仇晟和這部電影的關系有什麼新的變化?當前的仇晟,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同時,也是對仇晟導演自己在2021年2月底3月初的這個時刻,做一個階段性的精神複盤。

本文6000字,信息量非同凡響,“不推薦”熱愛電影的普羅大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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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煎熬三年:撤了,算了,完蛋了,麻木了,上了

這是起起伏伏的三年,現在說起來我很麻木了。

最開始是2018年7月拿到FIRST大獎,然後8月去了洛迦諾電影節,當時的一個想法就是,在2019年的年初,在那個偏文藝的春季檔上映。

沒有實現這個美好的願望,是因為一直沒拿到龍标,其實内容上的變動比較小,主要是等。

我們去洛迦諾電影節之前,已經正常交北京局審查了,北京局很快就給了回饋,然後我們馬上做了修改。修改之後,北京局是說OK了,給了你一紙批文,說可以去國家局拿龍标了。

但恰巧趕上國家局在換班子,它那個行政系統還沒倒過來。而我們距離電影節開幕隻有一周左右時間,那一周我們每天去國家局咨詢,但一直等不到。

當時就想,既然北京局的批文已經有了,内容上也沒有任何問題,而且他們也知道我們馬上要參加外國的電影節,那麼……

結果,這事就變性了,我們成了違規參賽,回來後再和國家局溝通就不成了。

我還寫了三封檢讨書,這是我成年以來第一次用稿紙寫東西,非常積極地去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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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仇晟

終于在2019年2月份OK了,拿到龍标,然後再送技審,相當于2019年4月正式拿到放映許可證。

但那個時候春季已經過了,再籌備上映,就得到暑期了。我們就改了計劃,想在2019年的8月30号上映,當時自己定義它叫“開學檔”,其實就是湊一個暑期檔的尾巴。

做了第一輪宣傳,離上映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就發現,那年暑期檔實在太熱了,到了8月30号,有《速度與激情:特别行動》,有一直大熱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我好朋友甘劍宇的《铤而走險》也上了,然後還有《深夜食堂》,基本上排下來新片都有七八部。

算了,不湊這個熱鬧了,撤了。

于是就繼續等,但就在這個時候,盜版突然從網上冒出來了。

因為這片之前在美國做了一個小範圍的公映,各大城市走了一圈,當時和美國的發行商簽訂的合作裡,有涉及到發行英語的藍光碟,簽了合同,就得按照他們的節奏走。

他們公司雖然就是一間辦公室,以及一個用來做碟片和印刷海報的地下室,總共4個人,但卻是一家30年的老廠,挺神的,近年來一直做洪尚秀和一些南美的作者導演。沒想到,他們在2020年年初就把《郊區的鳥》做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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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想到,我這邊一延期,他們那個碟就出來了,于是“資源”就流到網上。

當時我就覺得,挺吓人的,完蛋了,廢了。

最後就說2020年春天上映了吧,結果你知道的,電影院都沒了。

其實在去年影院快開之前,我們跟愛奇藝談了一個合作,計劃直接線上發。可能我的出品人還有一點傳統的影院情結,但我是OK的。雖說不能完全回本,可對方給的收購價格也還可以。

後來被《春潮》搶了先,它成了那時候第一部院轉網的文藝片,我們再做的話肯定就沒有那麼受關注了。

到現在,我和李淳、黃璐的聯系還挺多。說實話,2019年的時候,大家熱情還比較高,但後來拖拖拉拉的,大家的熱情都會有一些減退。最近因為疫情的政策,李淳在台灣來不了,黃璐呢最近又在三亞,來來回回挺折騰的,所以基本上以線上推廣為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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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們總是有一點行動跟不上想法吧,就是有這個想法,但到了那時候又……包括之前還跟西影廠談合作,他們都想出錢做一些發行,我們也想借力打力,但最後沒談成,力沒借上,時間也浪費掉了。

這個過程中,電影的評分,也對我産生挺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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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拿大獎VS及格分:委屈,焦慮,被打倒了,以及如何釋然

《郊區的鳥》這部電影的豆瓣評分最早是處在一個波動上,評分人數大概達到兩、三百人後,穩定在6.5、6.6。

後來還降到過6.3,最近可能是因為前陣子百老彙的點映,又漲回去了0.1。

為什麼是這個分數?

我最開始感覺能有7.5分,因為從我的角度,我覺得這片子挺好懂的,情感也很簡單很純粹。

但可能是“FIRST最佳電影”這個标簽有一點調高觀衆們的預期,其實當年在拿獎之前,從我這片獲得好幾個提名的時候,期待就已經很高了。

結果,大家看了就說,你這最佳影片也不過如此,名不符實嘛。或者說,我沒看懂。還有說,太長了,太慢了,我走了。

對于這個分數,我最開始是有點……挺委屈的,它讓我處在一個非常焦慮的狀态,有那麼一點被打倒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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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區的鳥》首映禮現場,導演仇晟與FIRST影展執行官李子為

後來,就是2018年到2019年左右,我發現我在豆瓣上喜歡的一些電影也都是六點幾分,比方說《霓虹惡魔》《岸邊之旅》,還有柯南伯格的《大都會》。我就在豆瓣上列了一個豆列,就叫“迷之低分系列”,都是7分以下,但我又特别喜歡的片子。

這個分數段的片子很有趣,有好評,有差評,在好評差評之間産生一個對話空間。好電影,就是用來讨論的。

喜歡6分片,拍了一6分片,這也很正常。

這是我後來才發現的,因為《郊區的鳥》做完之後我才開始長時間玩豆瓣,之前我并不是豆瓣深度用戶。

我發現現在這個時代特别數據為上,所謂的評分的數字為上,各大平台都是把短内容置于長内容之上。

短評就跟大衆點評網一樣,去一間餐廳,環境幾星、口感幾星,然後拍幾張照片,打個卡,立此存照,到此一遊,平台都在鼓勵這個,都在推這個。

本來我以及我身邊的人的閱讀習慣都是先看長評,尤其先從經典電影開始,我想看一篇雄文,想把這個電影再嚼一嚼。

你看《郊區的鳥》的長評區,也有一些挺有意思的文章,我覺得很值得被看到。而且很有趣,長評區基本都是好評,可能給差評的沒辦法系統性地寫出一篇長評出來吧。

所以就變成,大家看這部電影都是有一個第一印象,然後短評強化了那個第一印象,但沒有人去發掘第二印象,或者說去發掘一下這個片它更深層的好或差的東西。

這次春節檔也是,大家被一些極端的評論所劫持,反而影片本身的東西有一點被忽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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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文藝導演的春節觀影攻略

春節期間,我在老家杭州看了四部電影,《李煥英》《唐探3》《刺殺小說家》跟《人潮洶湧》,都是自己花錢買票,還拉了一個發小,他是電影圈外的人,在我的帶動下就變得比我還狂熱。

這四部電影我們都是提前買的票,在大年初一,排了個日程,用一天把這個事幹完了。我們沒有說先看哪個後看哪個,就确定了這四部是必須要看的,如果看完這四部還有力氣,就再看别的。

但就沒有再看别的了。

當時排出來的順序就是:《刺殺小說家》《唐探3》《李煥英》,最後是《人潮洶湧》。我就談談這種觀衆跟電影之間的現場的這個感覺吧。

《刺殺小說家》,我很喜歡這個片,雖然中間有一些好的段落和不好的段落,但我挺喜歡的。我明顯感覺到,這個片在春節檔,是一個特别有棱角的東西,它像一塊怪石杵在那。它跟觀衆有一種不配合的态度,沒有和觀衆很親密,一上來的那些空間都跟我們日常的空間相差很遠,比較冷清。

但就是這種感覺,很好,挺有趣的一個體驗。

然後再看《唐探3》,我覺得片子最開始的半個小時很好,觀衆跟這個電影是同在的,就是衆樂樂并且還蠻巧妙的,好像在引領着觀衆。但是到後半段,我覺得它明顯失去了好幾個節點,我們之間的那個連接丢掉了,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等到Michael Jackson的歌的時候,那個東西已經遠到不知道哪去了。

整個現場是一個遞減的觀影,可能這種感覺影響了大家對它的評分。但我想的是,陳思誠在導演調度上,還有他的控制力上是很強的,那可是在東京拍的,隻是他要的東西太多了。

相比之下,《李煥英》的啟動就比較普通,開頭沒有給人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是它的觀影體驗比較平穩,而且到最後還往上蹿一下。《唐探3》就是有個很高的開頭,接着“啪”一下往下掉,而《李煥英》的觀影曲線是穩中有升。

我後來在豆瓣看到《李煥英》的一篇分析,回過頭來想還是有點道理,就是它把母職神聖化了,好像母親從來不曾有少女,這裡面對女性有某種壓制,它是一種很深層的觀念意識,是隐藏的男權思維,也不一定就叫“男權思維”,隻是因為社會既定的思維就是男權思維,賈玲就是在這種思維習慣下創作的。

但從普通觀衆角度,我對《李煥英》蠻有共情,我會随着它的情緒走,因為賈玲的發心是特别好的,她沒有想去鼓吹什麼,也沒有想去颠覆什麼,她就是停留在那邊。《唐探3》不同,侵華日軍的那個部分,其實是作為中國人對日本的一個反向的輸出,而且特别突然,這個東西怎麼講呢?它有一點爽文的邏輯,但也值得去剖析,因為沒有太多人說這個。

春節檔電影很特殊,它們的評論隻有兩種聲音,一種是片方定制的聲音,一種是看完片每個人都想當網紅的聲音。

沒有中間的多元有趣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兩種聲音淹沒了,但我真的沒看到更多。

我覺得做導演,必須在創作裡暴露自己的缺陷和陰暗。

我願意做這樣暴露,因為隻有導演暴露了,觀衆才能在大銀幕前暴露自己。你不暴露的話,你跟觀衆就是區隔的狀态,就有點虛僞了。

拍電影,其實就是這樣一點點把自己剝開。

我也是後來才發現,《郊區的鳥》的整個過程,是我在忏悔。

04.作者的覺醒:我慢慢把我的罪惡挖出來,這事對我來說,不能算過去

我這次回杭州做首映,不太想邀請原型人物到現場。因為我覺得,跟原型人物一起看這電影可能是一件更私密的事,我就想要不要私下組織一下請他們看,但可能就得再過一陣了,等宣傳什麼事都完事了。

其實一想到這,我還是會害怕,害怕什麼呢?就是……害怕它會怎麼着,它會引發大家什麼樣的情緒。

你問我《郊區的鳥》男主角小時候“重色輕友”,為了兩個女孩,還是有階級差異的兩個女孩,抛棄了胖子,抛棄了他最好的朋友,你這個點抓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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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創作這部電影的整個過程,就像一個忏悔的過程,我是在忏悔。

最開始我寫這個角色的時候,立場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當然會把自己帶入到小夏昊身上,我覺得小夏昊是天真的、無辜的,他是期望胖子伴随在他身邊的。

可我越寫越發現就不是這麼回事,某種程度上是我是在做一個自我分析,一個慢慢把底下的罪惡給挖出來的過程。

越寫越不對,我發現小夏昊每一個選擇都導向了胖子的離去。你可以說小夏昊世故,說他有點算計、小自私,但他不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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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真誠的東西也有,小夏昊那個“有錢的女朋友”小方婷送他一把玩具小提琴,他聽着《友誼地久天長》,有一種憂傷在裡面,那個憂傷可能是某種預見性,某些夥伴即将離去了。但确實又是他一點點地把這個胖子給推開了,胖子的消失,小夏昊可能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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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其實不太理解,為什麼成年夏昊會變成這樣子,悶悶的,有心事。但對于我來講,他内心有罪惡感。

我也是拍完剪着剪着,慢慢才有這個理解,并且才想到自己到底當時是做了啥。

這事對我來說不能算過去了,隻能說理解了過去是咋回事,這事也沒法和解,因為……我其實挺想找小胖子出來聊一聊,但我又不敢。我們一直有微信,但沒怎麼聯系。

至少,我用電影說出來了。但我覺得,如果隻是作為導演完成了一部電影,隻是自我完成,這是不對的,不是說我拍完了爽了,我就ok了,那這個電影通常沒啥看頭。

恰恰因為我說完後,那個最終的完成,是在别的人那邊。有人看了這片,哦,也想起來,反照出自身的一些什麼事,去跟長久不聯系的夥伴發了個微信,或者翻了翻以前的照片,或者去解決了一件事,這是通過别人來完成的。

說白了,我要是能在現實生活中完成這種和解,我也就不用拍電影了。我要是有膽子直接找到胖子,坐下來,把以前的說一說。我說對不起,胖子,對不起,我以前做錯了。我要是做了這個事,我可能就不會拍《郊區的鳥》。

對,我相當于,用一個大費周章的方式來完成一個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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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未來的未來的未來:我腦海裡有個兩個億起步的科幻片項目

我下一個要上的電影是《暗戀》,黃斌是導演,我是聯合導演,應該是暑期上。

其實對我來說,所謂選擇,還是在更前期思考的一個層面。選擇做什麼内容,它自然會有那麼相對配套的一個打法或玩法。

我選擇《暗戀》,我就已經接受了它作為一個商業片的屬性,以及它後面的一系列玩法,做觀衆适應、吸收反饋,然後去做一個商業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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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海報

商業片是一個比較集體的聲音,《唐探》其實蠻明顯,它就像是一個以陳思成為首的依次列開的一個陣,其實是這樣一個陣列在對你說話。

那《暗戀》這樣的項目,我們的陣列是黃斌,還有原作者八月長安,編劇團隊,以及我的聲音,最終是要找到一個聲音的融合度。

你問它跟生存有關系嗎?有,但它跟我自己的創作沖動也有關系。

作為導演,你最好的狀态一定是在現場,如果你失去了現場,每天都在家裡寫作,那就更接近作家的生活,導演需要現場去實驗,需要去跟演員溝通,然後看看它出來的是不是你的預想。

導演需要練習。

我特别佩服杜琪峰,就是因為,他在差别極大的題材中都能找到自己的聲音,都能找到自己的那個姿态,特别了不起。

我覺得我現在絕對沒有到那個層次,但是我在試着看看。故事是别人的,但是你把它導出來,你把你的情感全部充沛地放進去,我覺得是一個更厲害的狀态。

我不喜歡用“職業”這個詞來形容這個狀态,這是一個比“職業”更好的狀态,作為人來說是更好的狀态。

我下一個項目是《犬父》,劇本基本上完成了,演員也有一些眉目,目前在融資的一個階段。

《犬父》我關心的就是,如果一個人死了,能否通過現代技術手段再造一個人,這個再造出來的東西,到底是個啥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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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軟科幻的成分,但都跟我的生活有關系,跟我失去父親的經曆有直接關系。

你說我們現在這批導演都到了集體和上一輩至親說再見的時刻,對,《李煥英》也是啊,大家都在往回找。

《犬父》的故事就是,杭州在迎接亞運會,有一個打拳擊的父親,看上去特别強特别健康,突然就掉隊了,故去了,但這個城市還在繼續發展,少年還在繼續成長。但是等到這個少年30歲的時候,他回望這個父親已經永久地失去了,他選擇以一個虛拟現實的方式,半自覺地再造了一個父親。

可能是中國預算最低的科幻片吧。因為我之前學生物醫學工程的嘛,之前有一個研究方向是腦機接口,某種程度上就是上傳意識,這個跟我寫我爸這個事也有關系。

怎麼講呢,如果放進化論上來說,我有的時候會想,就在某一刻,我們人類已經變了一個物種,你可能跟公元前500年的一個人類,你們性交後是無法産生後代的,我們已經産生了生殖隔離,但這個事情又無法驗證。

所以,我們現在到底還是不是以前的人了?可能我們已經進化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那當我上傳意識,放到一個别的載體上,形成一個新的形态,這看上去就很明顯了吧。

但可能進化不是這樣的跨越,進化是悄然發生的,沒有人知道。

另外,有一套香港漫畫我挺喜歡,特别好看,它是把賽博朋克和武俠雜交在一起,那裡面就有挺惡俗的一個橋段,說外星人來地球,跟地球人生了一個孩子,那這孩子是啥?那個雜種是啥?

咱們先不提這漫畫的名字,我不想讓太多人關注到,因為我太喜歡了,從中學到大學,完完整整看了三遍,太厲害了。

我想翻拍它,腦海裡已經有了一個概念,但這個項目怎麼着也得兩個億起,我要再積蓄積蓄能量,一部部拍,一步步來。

你看,《郊區的鳥》昨天的排片是170場,今天是189場,片子還有人看,還沒完蛋。

*本文首發微信公衆号第一導演(ID:diyidy),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