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韓影第一。
毋庸置疑——《寄生蟲》。
在剛落幕的第40屆韓國青龍電影節上,12提5中,成為最大赢家。
△圖片來源:新浪韓娛微博
但如果要問:年度韓國電影第二是?
大家或許會莫衷一是。
而就Sir私心來說,第二的位置屬于它——
《蜂鳥》
벌새
《寄生蟲》是層層推動、扣人心弦、一瀉千裡的高速過山車。
《蜂鳥》。
是少女的一縷發絲。
是心尖瓣膜在微微顫動。
是手指的倒刺被倒着撕開,開口縱深進肉裡。
一部驚人的處女作,金寶拉在今年青龍獎上“虎口奪食”,奪回一座最佳劇本獎。
好在哪?
坦白地說,《寄生蟲》讓Sir看爽了,而《蜂鳥》讓Sir看哭了。
實力教國産青春片做人。
不懷舊煽情。
也不悲情催淚。
而是用極為纖細、敏感的觸角,一直伸進你的回憶,毫無察覺地,眼淚會掉下來。
開場第一場戲就太妙。
少女銀姬買完菜回家,她按門鈴喊媽媽開門,無人答應。
最後她不耐煩了,發脾氣地跺腳、砸門,幾乎快哭出來。
△ 字幕來源:TSKS韓劇社
媽媽臨時出門了?
睡着了沒聽到?
接下來,鏡頭一轉。
隻見銀姬耷拉着肩膀走上台階,再一次按響門鈴,媽媽開門,她不聲不響地走進去。
剛才?
注意看門牌——902。
而她家,是1002。
少走了一層樓,敲錯了房門。
妙在哪?
它至少已經留給人三層意味——
生存環境。
銀姬敲錯門,是因為所住的公寓極其逼仄、乏味,9樓和10樓又有什麼差别?
少女心事。
她少走一層樓而沒有察覺,說明她心不在焉,别有所思。
青春基調。
哪怕你在樓下剛剛哭喊咆哮過,轉眼面對母親,她又能說什麼?
沉默。
就像一切沒發生過。
這是一個能夠鎮住全片的開場戲,實在讓Sir刮目相看。
吊打狗血青春片自不必說,即使和近年《我心雀躍》《過春天》國産青春片翹楚相比,《蜂鳥》仍然高出一個段位。
它對青春的理解。
并非純情、疼痛、性沖動等泛泛而談。
《蜂鳥》的青春,是“不可說”——
一是,青春是一種影影綽綽又無比劇烈的感受,無法用某種屬性進行歸納。
二是,這種青春在我們的銀幕上,不可說。
故事發生在94年,主角金銀姬(樸智厚 飾)是一個初二的女生。
成績普通。
甚至還有點後進。
家庭普通。
父母開一家年糕店,賺點辛苦錢。
在家裡,哥哥比她更受寵,姐姐比她更叛逆,又内向又是女孩的她,基本分不到父母的多少注意力。
有一個閨蜜。
有一個初戀小男友。
做過最出格的事,無非偷偷唱個KTV,燙個頭蹦個迪,假裝會抽煙。
△ 看這故作老練的拿煙手勢
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躲到黑黢黢的角落……打個啵。
這些,是我們任何一個人可能在青春裡遇到的事。
還有一些,因人而異的痛苦。
銀姬長期被哥哥打。
被打理由?
隻因哥哥态度傲慢地吆喝她關門,她不照做。
仔細看導演如何表現這段施暴戲,哥哥憤怒起身進門,之後是一個空鏡。
看不到拳打腳踢,隻能聽到肢體碰撞的悶響,和女孩的悶哼……
而更可怕的是——
暴力,成為那個“房間裡的大象”。
人人耳聞目睹,人人視而不見。
她向爸媽控訴哥哥施暴,被輕飄飄一筆帶過,媽媽的反應,就像敷衍幼稚孩童玩鬧性的吵架。
你們倆别再打架了
在家裡被冷落。
在學校也沒存在感。
周圍的世界都是那麼冷漠、麻木,唯一不同的,是一束照進她生命的光——
中文補習班的老師金英智。
這個老師抽煙、寡言,但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一見如故。
教她中文,聽她傾訴,請她喝茶。
金銀姬的生活有了希望。
甚至不自覺把老師當成了自己的人生榜樣,青春,成長,好像終于沒有那麼艱難了。
直到有一天。
搖搖欲墜的世界,就在她的眼前瞬間崩塌……
故事發生的1994年,是韓國軍政府結束,金泳三上台一年後,曆史進入下一個進程,國家也處在青春期。
民衆茫然、懵懂,對一切未知,隻能用最直接的疼痛去感受。
豆瓣網友@文森特九六 說,這是一部韓國青春版的《殺人回憶》。
不算過譽。
你看《蜂鳥》這些與時代的勾連。
這些細節。
老師的書架上,目之所及有《性的曆史》《政治經濟學原理》《資本論》。
一個進步知識青年。
唱起勞工運動歌曲,悲怆,不甘。
她為何沉默寡言、郁郁寡歡?
她經曆了什麼?
聯系曆史,自行聯想。
你可以推測,她和她那一代人的青春,被國家辜負過。
結果,就成了這本書所言的——
漂泊的靈魂。
在銀姬每天上下學的必經之路,到處是被強拆的居民,挂出死命抗争的橫幅。
銀姬天真地問老師——
住在這裡的居民們為什麼要挂豎幅呢
老師回答:為了不讓房子被人家搶走。
銀姬又問:為什麼?
老師說——
不可理喻的事很多吧
什麼是青春?
青春就是看這個成人世界,多不可理喻。
什麼是成人世界?
成人世界就是你長大再看,它還是不可理喻的。
暴力和困惑,忍耐與愛戀,都被至親之人的死亡掐斷。
銀姬的青春,也在那一刻悄聲落下帷幕,她才明白,原來——
人的青春是戛然而止的。
《蜂鳥》講少女濕漉漉、霧濛濛的青春心事。
它提供了一種純少女的視角,就像透過一片毛玻璃,看向外面的世界。
電影中有幾場戲令人怅惘忘言。
爸爸出門,媽媽打開衣櫃,發現西裝不在裡面,知道他出門去跳舞,和别的女人約會。
但她不提。
直到老公要動手打不聽話的姐姐,她才爆發。
慌亂中用台燈,紮傷了爸爸的手臂。
第二天,負傷的爸爸和動武的媽媽,繼續挨在一起看電視,被節目逗笑出聲。
一切如常。
反倒顯得銀姬,像個外人。
為什麼呢?
銀姬不知道。
但她的父母又知道?
還有一次。
是銀姬在老遠看見了媽媽,高興地叫她。
媽媽沒聽到。
再走近一點。
她還是沒聽到。
隻見她擡頭看着什麼。
究竟是什麼。
我們最終也不得而知,隻見她出神,沉默,走進拐角。
走進她不為人知的生活。
《蜂鳥》非常有趣的是,在中文補習班上,插入與劇情呼應的古文。
因為韓國觀衆是不怎麼看得懂中文的,所以也制造出了一種若即若離的青春朦胧感。
這一句: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暗示再明顯不過。
在Sir看來。
《蜂鳥》展現出了一種青春的荒蕪。
孤獨,獨自一個人痛苦、裂開。
這種孤獨來自于青春期無法理解荒謬的外界,也來自于被生活圍剿得自顧不暇的父母,根本沒辦法真正感知孩子的世界。
哪怕,他們也青春過。
青春與成人。
一個耽于此,一個耽于彼。
就像父親聽說女兒的病情,痛哭流涕。不僅因為擔心,也因為長久來忽視女兒的悔恨。
那一刻,銀姬望過去,似乎懂了,似乎沒懂。
是自己錯了?
還是這個世界錯了?
一次突發的疾病,讓她赢得衆人的關愛,以至于産生醫院比家裡還好的錯覺。
感覺醫院比家裡舒服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
基于此種情景下,少女的歡喜意味着什麼?
在Sir看來,意味着更深的隐患,和更大的悲哀。
即,她唯有用自身的痛苦,才能換取她本應得的一點關愛。
不得不佩服導演金寶拉。
在她鏡頭下的銀姬,忍耐着、憤怒着,也彷徨着、滿足着。
卻唯獨不顯尖刻、厭憎、苦情。
因為隻要一點點甜,就足夠讓她回甘好久的了。
隻有女人,才能拍出這樣的少女視角,拍出這種“水中刀”。
銀姬短暫的知足,更像一把利刃,不動聲色直墜入海底。
是一種靜水流深的控訴。
然而禍福總相依,她享用着所有關照,卻在出院回家後,從美夢重新墜入現實。
打開門,依然是空無一人的家……
就在銀姬斡旋在親緣關系、親密關系的漩渦中時,來自現實世界的重錘,為這一切劃上了休止符——
聖水大橋坍塌。
1994年10月21日,竣工通車15年的韓國聖水大橋中,一塊長達48米的橋闆從大橋中段落入江中,6輛汽車(載滿學生及上班族的巴士、載滿警員前往慶祝會場地的客貨車)跌進漢江,緻32人死亡,17人重傷。
△ 新聞圖
大橋斷裂。
是你想象不到,一切如常中,竟然蘊藏着如此荒唐。
世界轟然倒塌。
青春轟然倒塌。
在彼此的面前,都是悄無聲息。
誰也沒法理會誰,誰也聽不見對方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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