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辛意雲老師老子辛說卷六十八談「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有一部電影,是土耳其的電影,導演曾經導過冬日甦醒(Kış Uykusu,2014),這部電影得了坎城的金棕櫚獎,現在又再以這一部野梨樹(Ahlat Ağacı,2018)去參加競選,並代表土耳其角逐奧斯卡金像獎。電影的故事講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是土耳其的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也就是一個想成為作家的年輕人,他已經在大學寫好了一本關於自己家鄉的書,想要發表,他寫這個家鄉的書,不單純是旅遊的介紹,或者不單純是一種單純的風俗民情的介紹、風景的介紹。他這本書是從他家鄉的最突出、最真真實實的當地的各種各樣的不同於外在的風貌講起——奇怪的老人,吃梨的行為,賣著水果,做出各種令人不能理解的動作,但是卻具有某種戲劇化的特質。已世俗化的教長,信仰不再是最神聖的依歸,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是跟常人一樣的觀點、行為,成為一種有趣的特殊性。還有,頹廢沉淪的教師們、老師們,以及各種古怪有趣的鄉村儀式。這種奇奇怪怪、各有各自特質的人,卻都生存在、生活在那美麗絕倫的家鄉的山村之中。

這一個青年人,土耳其大學畢業生,他把這些奇奇怪怪、各種各樣,其實雖有特質,卻都世俗化的人作了紀錄,同時進而將他們寫在那美麗絕倫的鄉下山村之中。他家鄉在舒緩的山脈包圍底下,那發紅的土地,滿山的翠林綠樹,尤其散散落落插在其中古古怪怪的野梨樹,他能夠結出歪七扭八的果子,可是這些難看極了的果實卻甜美多汁,可口極了,特別在清晨早餐的去吃的時候。在整個的陽光下,他們的村落總展現出驚人的色彩。這一切,在家鄉的人看來,簡直不足提,一切都稀鬆平常,可是他認為這是最迷人的地方了!當然,其中還有各家所養的牛羊獵狗,還有山中的各種小動物,包括狐狼。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最值得與人分享的,可寫給別人看到的事物,可介紹給別人,去認識這個世界中有這樣的村子——他認為這是最值得書寫出來介紹給別人的村子了。

不過他缺少出版的資金,畢業後他就直接回家,想回家籌錢。也就在這籌錢的過程中,他看到鎮長的嘴臉,鎮長說一切為了家鄉,然後他所說的不在這些事物的介紹,卻是如何發展出企業,為這個家鄉賺錢。企業家呢?也同樣的認為隻有企業能為家鄉帶來財富,才是唯一的工作。即使成了企業家,仍保有好讀書而且成為成名的作家,也都隻是認為唯有發財才是真實的價值。包括了教長,包括了成名的作家……,他去一個個的訪問,問這些在上位者的意見,看見他們對自己周遭的生活的環境全不以為意,開砂石的開砂石,挖礦的挖礦,抓石頭的抓石頭,同時他們都不同意年輕人對家鄉人物的介紹,覺得那樣好像在揭瘡疤一樣,甚至於他和成大名的作家討論什麼是寫作,什麼是作品,其藝術性會是什麼,而成名的作家直接就告訴他:「隻要投讀者所好就行,你隻要強調出日常生活,大家都經驗到的,這一切,讀者就覺得你寫出了他們的心聲了,不必要有任何理想的陳述,這就有讀者,就能販賣,也就有出版社替你出版。」

就在這籌錢的過程,導演的重點,也就是電影本身最精要而充分的一個社會性的討論——他反映出整個社會中各種各樣的人物對現實的各種各樣的看法。也就是,在現實中,在利害中,侵蝕了所有的人際的關係——夫妻間既相愛又無法相擁;信仰失去了神聖性,隻是一種生活的以及批判別人的規範依據;教育隻是不得已的一個工作;至於國家社會也隻不過是無可奈何的拘束;還有人生的問題……。在這些種種的限制且大家都在講求利益的觀點中,人生反而走不出去了,也無利可圖了,一切都被困住了!在他不斷的質疑中,像個鬥雞一樣,最後讓人全拒絕了他。不過他不退讓,就如同長在這山坡地上的那一棵棵顯得疏落而孤獨的野梨樹。他深深的自覺到自己的孤獨,不過也深深的意識到自己無法放棄的堅持,那種對自己生存環境提供生活的大地、山村,那種美麗山野的情趣,他情不自禁的關注在大自然,關注在這些大自然生命的展現中。而他慢慢開始發現這一切對大自然的愛戀,也是對生命的愛戀和肯定、生命本質的肯定,全來自自己父親的啟迪和影響。

他慢慢深入到自己的內心,看見自己對大自然、對生命的關注與愛戀,這全來自自己父親的啟迪和影響,而父親其實是被自己,以及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妹妹,甚至於全村的人都認為是個怪胎,甚至於是個失敗者的。這名父親是一位小學教師,雖然大學畢業,不過隻在小學教書,沒有人真正的認同他,肯定他,甚至於喜歡他,包括他的祖父——也就是他父親的父親。所以,這個父親在退休後,一個人退隱到山上牧羊生活——因為這個怪胎父親對大自然的愛,對動物的愛,使他無法生活在一個人的社會中,他無法忍受全以人為中心的那種社會,尤其是以世俗價值為最高價值的社會,他在那樣的一個以世俗價值為高的生活中,他隻有頹靡,他隻有不振,他覺得被窒息,甚至於到最後迷失了自己真正的生活方向而賭起馬來。即使他愛著妻子、子女,他都無法從賭馬中振作;他賭盡了一切,甚至於讓家庭蒙羞。可是他對大自然的愛,卻堅持不顧一切人的反對!

年輕人開始看到他父親這特殊的一面,似乎也就在自己的特殊性格之中了!他想起他原本對父親的憎恨,曾恨父親迷上賭馬,欠下了巨額的賭債,賠上了他們整個家庭的命運,他詛咒他的父親。當他在詛咒他父親、責罵他父親的時候,這個時候說也奇怪,對他父親幾乎已放棄希望的母親竟然嚴厲的責備他:「你不可以這麼去咒罵你的父親,你要知道,你父親是個君子!在這麼一個視家暴為常態的社會裡與村子中,你父親這一輩子都沒有打過我,他連舉起手來揮一揮都沒有。他隻是做不到我的要求,承擔不起那些來自社會、來自家庭要他完成的責任。」而後母親敘述出何以愛上他父親的原因,說他英俊,他會說話,他會說故事,他會說出許多令人迷醉的雋永語言,他會打開人的眼睛,讓人看到周遭的美景。他母親說:「他打開了我從來沒有見到的世界。」

年輕的作家非常驚奇,因為這是他不知道的,沒有意識到他父親的另一個特殊的部分。不過,這個作家秉承著他父親的堅毅與不顧一切的性格,終於還是走上寫作的路。同時似乎在他的回想裡,這一切都是來自於從小父親不知不覺的教導,讓他看見了家鄉的美,與這特有的環境下特有的人情風俗。整個大自然其實就是自然鮮活的巨大載體,是一切生存、生活、生命的來源,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都視而不見了,都隻一味的追求著實用的以及商業的價值,以至於使生活淪落為平淡無奇。隻有他的父親,最後幾乎放棄一切現實中整個社會的一切,回歸到山林,回歸到自然,酣然無憂的沉睡在帶著寒風的山坡的院子地上:周遭,都是翠綠的松林;鮮紅搖曳的楓葉在冷風中襯映出夕陽下鮮紅的太陽;而這鮮紅的太陽,更染紅了鮮紅的大地泥土塊——而這一切,是永恆的;而這一切,是真實、能傳承的。

他翻閱父親放在旁邊空無一物的皮夾——一毛錢也沒有,可是裡面卻深深的藏著關乎於他出版了書,在報紙上的報導剪報,上面還打著圈圈。他一時真是感動!等到父親醒過來,他才知道父親已經把它的書看得滾瓜爛熟,同時記住他很多的金句。父親甚至於告訴他哪些金句自己非常的喜歡,因為他陳述出大自然最真實的部分。

在這部三個鐘頭的電影中間,導演似乎想用詳細的事件、日常事件、景物,透過鏡頭,告訴我們什麼是自然;也似乎讓我們看到,唯有在這自然,也就是在這道中,才具有真實性,才具有傳遞性,才具有繼承性,人的生命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能傳遞,能繼承;而當人們能看得見,加以記錄,人世之間才具有能傳遞、能繼承的文化——然後,文化,也就是道的展現和陳遞了。

我藉著一部土耳其的電影野梨樹來說明人世間的傳遞與繼承,這裡頭包含了文化的傳遞與繼承,而這也是道的傳遞與繼承。在這人世間的傳遞與繼承中,我們或是可以體會到「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的含義,也就是任何能久的事一定是不失其所,一定以道為基礎,依道而行的事。而也唯有在這基礎上所完成的事,才能讓人脫開了私己,真正打開了屬於人性——人的眼睛、智慧的心靈,而涵蓋著天下人類、國家民族共同需要的事。由此才合乎道,同時能傳遞、繼承下去,然後成為不朽的事業,所以,「死而不亡者壽」。這部野梨樹雖沒有老子所說的這個道理那麼深邃,可是也傳達了類似的這樣的訊息。這部電影似乎透過了實際現實生活的形象,表達出另一種所謂合乎道的真實狀況。

整個村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有著共同的價值觀,而這個價值觀就是商業利益的價值觀,就是合乎商業利益才具有實用性的價值觀,而這種具有商業利益實用性的價值觀才是人生命最真實的價值。這從人的現象世界看來,似乎是一種最具普遍性的價值了,因為人人這麼看。可使這商品實用性的普遍價值,唉呀!卻不是一個真正可以繼承、傳遞的事物。這奇怪吧?雖然這樣子的價值觀也會在現實的社會中一代代的傳遞,可是他何以卻無法成為那一個永恆性的繼承和傳遞的事物呢?原因是,他不是道,以至於他無法完成不朽。如此就不可能久,也就不可能壽。為什麼呢?因為凡是隻求私利,一味的指在利上打轉,凡是私利,在心理上,在感情上,在意識上、知覺上,其實都圍繞著自己,這種圍繞會形成封閉的個體,一個孤絕的個體,跟外界無法真正相通的個體。封閉的個體就像地上一塊塊的石頭,雖然多,卻缺少真正的聯繫,他那裡面沒有生命的發展性、創造性、綿延性,所以他自然就沒有了傳遞與繼承的可能性。人隻有開放了自己的心靈,開放了自己的意識,提升了自己在人性上的位階,不再在生物性上的限制,而到達了真正人性的開展裡,人才看到了生命的整體性,或者說人才能從生命的整體性看到了道。人能看到道,同常是從生命的整體性、相關性、通透性,才會意識到道,然後才會意識到道的生生化化的那一分創造和流轉。由此,而進入到道,然後宇天下萬物一體,與道一體;由此所創造所做出的事物,就自然具有道的傳承性、不朽性,而達於永恆了。

這部電影如果去看的話,是需要一點耐心的,同時需要細心的品嘗。這部土耳其電影的導演,他拍製的手法,從和伊朗的名導演阿巴斯的手法滿類似的,不知是不是和在那樣的一種特殊環境下的生存、生活、生命發展有關,或者還是和中東回教的信仰有關,他們看事情都如同仔細的環顧周遭種種平常的事件,然後逐漸呈現出他們所要陳述的生命真相和主體。他們在這個敘述中特別喜歡展示周邊的大自然的環境,而這都是這一部電影中極其出色的表現,那個光影、光色之美,清亮、純粹、精緻。我一面看一面想,天哪,真有這樣光影的地方嗎?美到了一點渣滓都沒有,清晰到一點渣滓都沒有,翠綠就是翠綠,鮮紅就是鮮紅,清朗就是清朗,整個的大地非常非常的明細而清楚。喜歡看藝術電影的朋友不妨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