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星期,春節檔就要正式拉開帷幕了。

9部電影,怎麼選,肉叔之前的稿子已經跟大家聊過了。

跟往年一樣,喜劇,依然是春節檔最重要的題材。

不管是主打喜劇的《囧媽》,還是推理和喜劇并重的《唐探》,甚至是主打動作的《急先鋒》因為成龍大哥的存在,肯定也少不了喜劇的成份。

今天聊的就是:喜劇。

前陣子《美麗人生》上映的時候,肉叔在翻導演兼主演羅伯托·貝尼尼的訪談。

這位把集中營慘痛曆史,拍成喜劇,還順手拿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戛納評審團大獎的名導有句話特别有意思:

如果戲劇有巅峰,那能抵達這個巅峰的,不是悲劇,而一定是喜劇。

怎麼說,看《美麗人生》。

電影剛上映,就吵得沸反盈天。

猶太人怒罵貝尼尼是在美化集中營,是在調侃猶太人的苦難。

兩個小例子。

圭多父子剛進集中營,德國士兵兇巴巴地宣讀集中營守則,聽不懂德語的圭多在一邊裝傻充愣,胡亂翻譯。

士兵說:聽到哨子響必須集合,否則格殺勿論!

圭多扯: 你們連棒棒糖都沒得吃!

...

集中營解放前夕,德軍倉皇撤離,胡亂殺人。

圭多沒找到老婆朵拉,男扮女裝闖入女犯集中營。

...

現實中非生即死的集中營,為什麼這麼拍?

貝尼尼說:反串、裝傻,是喜劇中最低級的兩種手段,但我偏偏就要在最嚴肅的情節用它。

在最嚴肅的環節,用最低劣的喜劇。

為什麼?

他用了個喜劇名詞:絞刑架幽默。

囚犯被判絞刑,行刑前劊子手問他有什麼遺言。

囚犯苦笑:告訴州長,過了今天他就會少一張選票了。

說白了,一種苦中作樂——

眼前的一切,我無法抵抗。我隻能被迫幽它一默。

盡管,幽默得很低劣。

這恰好就是《美麗人生》的本意。

劇本構思來源于當年集中營幸存者的一句話:

我必須活得開心。

希特勒想殺死我們,那我每一個開心的一天,都是戰勝希特勒的一天。

你看。

喜劇并非僅是消遣取樂。

相反,它更是一種嚴肅和辛辣的态度。

對兇殘、對不義、對猥瑣、對灰暗,我偏偏要發出聲音的審判。

但在今天的喜劇中,我們似乎越來越難看到這種辛辣了。

很難說它不是一種遺憾——

因為我們也曾擁有過這種頂級的喜劇。

猜猜看,在肉叔眼中,國産喜劇導演裡能達到貝尼尼所謂“戲劇的巅峰”的是誰。

馮小剛?甯浩?徐峥?

這三位都是肉叔特别喜歡的導演。

但都不是。

一個大家天天見,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以前多牛掰的——

黃建新。

...

很多人認識他,是因為現在基本每部重大題材電影,你都能在制片人那欄瞧見他的名字。

...

很多人也不認識他。

因為黃導在退居二線變身監制之前,曾經是響當當的國産諷刺喜劇的招牌。

肉叔最想給大家推薦的,是他的“城市三部曲”——

《站直啰,别趴下》《背靠背,臉對臉》《紅燈停,綠燈行》。

彼時還親執導筒的黃建新,用三部電影,就把城市化浪潮剛剛開始時的歎息、得意、猶豫,嘲諷得入木三分。

挨個來:

—— 歎息 ——

《站直啰,别趴下》

...

肉叔心目中,把90年代初期城市階層描摹得最到位的電影。

就像是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

文聯的高作家(馮鞏 飾)剛搬到新家,一層三戶,高家在當間。

左手邊,是下海經商發了大财的潑皮無賴張老闆(牛振華 飾)。

右手邊,是人事部門官員劉幹部(達式常 飾)。

三家沒一個好鳥。

張老闆家垃圾從來都是扔在樓道招蒼蠅,高作家拿殺蟲劑噴吧,還被他一頓打,說你這殺蟲劑會藥死他的花。

...

他的花哪來的?

逢年過節從大街上……“拿”的。

張老闆說了:在那放着都放死了,不如放我這養着。

劉幹部當然看他不慣。

張老闆在樓道養狗擾民,劉幹部繞到别處的小賣部打電話報警。

為啥要偷偷報警?

他不敢真惹毛人家。

一個不樂意,張老闆就抄着棍子砸他家門。

...

張老闆砸門時,劉幹部在幹嘛?

在家裡唉聲歎氣。

高作家也不是啥好人。

兩家子幹仗,他永遠都是和稀泥。

在家裡指責兩家錯誤,房門打開,他立刻又慫了。

...

他想管,但兩邊都不敢管。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兩邊都管不着。

肉叔為什麼說《站直啰,别趴下》把90年代初期中國城市裡的階層描摹得淋漓盡緻?

體會下三者的身份:

商人,幹部,文人。

是不是突然感覺到一分辛辣了?

有人橫沖直撞,不擇手段。

有人看不慣,又不能明着硬來。

有人兩邊都想傍,但說話根本沒人聽。

他們是誰?

是經濟,是政治,是文化。

黃建新隻把這三者中最灰暗的一面,安插在三個角色身上。

就像高作家,一舉一動都是某些中國文人道貌岸然的猥瑣,就連偷聽隔壁的“動靜”,都要說成是“創作需要”。

...

最辛辣的在後頭。

回到電影名,《站直啰,别趴下》。

這三家誰能站直,誰會趴下?

張老闆的公司,開高價在大院收購魚苗泥鳅。

全院子男女老少,連腿腳不靈便的大爺、帶小孫女的老太太,都成群結隊聽從張老闆的号召,去河灣、去泥塘裡摸魚捉蝦。

劉幹部一想,這錢憑什麼我們不能掙?于是安排在水庫工作的親戚,直接給張老闆供貨。

等高作家反應過來才發現——

之前明着幹起來了的張老闆和劉幹部,正笑呵呵地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呢。

我們呐,就是鬥争、分裂

再鬥争,再分裂

直至團結,是不是?

...

品品張老闆這台詞,還能更到位麼?

高作家呢?

之前對噪音那麼敏感的劉幹部,充耳不聞張老闆揮着大錘拆高作家門牆的動靜。

高作家不得不接受張老闆的威逼+利誘,看着和好的張劉兩家,灰溜溜搬走了。

...

這時候你再看片名,才能體會到黃建新的狡黠——

他要說的,并不是誰站直啰,誰趴下了。

而是在那個時代背景下……

是誰跟誰聯手站了起來,一起把誰幹趴下的。

—— 得意 ——

《背靠背,臉對臉》

...

《背靠背,臉對臉》可能是最好的官場電影。

一出得意洋洋的升官記。

這官場不大,就一縣文化館。

但招數一點都不少。

代館長老王(牛振華 飾),想把自己官職前頭那個“代”字去了,可偏偏人事安排不随他的意。

先是從下面基層上,提拔上來一位老馬。

後是從上面領導那,下派來了一位小閻。

不解決掉這倆人,老王永遠成不了堂堂正正的館長。

怎麼解決?

靠說話。

準确地說,是背對背時說什麼,和臉對臉時說什麼。

第一個來“搶位子”的老馬,得安排住房吧?

老王答應得爽快:

要騰也隻能騰李會計的那一套

他剛從西後地買了一套私房

按照政策就不能再住公房了

背靠背,直接把李會計賣了。

跟李會計臉對臉時呢?

一推三六九,兄弟我不知情:

老馬要來館裡住,相中了你的那套房子

副局長讓我命令你把那房子騰出來 

這事就你我還蒙在鼓裡

...

服不服。

就這幾句“扇陰風,點鬼火”,哪裡還需要自己主動去給老馬下絆子,誤以為老馬搶了自己房子的小李自己就去鬧了。

...

再來。

文化館要辦展覽,宣傳上級領導抗洪救災的英明形象。

老王“好心”替老馬挑選領導照片,結果選了張身上一個泥點都沒有的照片。

好看麼?

是,看起來好看,幹淨漂亮啊。

但你看領導自己在文化館展出上,看到自己照片時的反應把。

懂門道的都憂心忡忡,不懂門道的老馬還在那傻樂呢:

...

老馬失寵,被調離文化館工作崗位。

又是背靠背、臉對臉兩套嗑。

上級任命下來,背着老馬跟上級說:

服從組織安排!

...

真見到老馬,先給老馬安排旅遊、再保證保留老馬的房子、最後端過來一碗酒。

傻乎乎的老馬,還不知道自己被摘了帽,全拜他老王所賜,還在這感激涕零呢:

...

《背靠背,臉對臉》裡文化館的官場小麼?

當然不小。

它大到能囊括所有人情社會的運轉法則——

權力和利益,以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規律油膩地運轉。

熟稔這種規律的人,當然如魚得水。

它怼的不僅是老王。

還有老王的父親老老王。

就連這個“老實人”,都知道怎麼撺掇群衆,拾掇兒子的對手,保兒子上位。

...

别光看到《背靠背,臉對臉》中什麼遞條子、塞紅包、場面功夫。

...

它更鋒利的針,直接紮穿了這些表面,紮進了人情社會最頑固、也是最容易被當成是優點去得意洋洋的惡習——

八面玲珑。

—— 猶豫 ——

《紅燈停,綠燈行》

...

黃建新當年的喜劇,掐住了特定背景的咽喉。

城市化浪潮剛剛開始,意味着什麼?

巨變。

不隻是環境的巨變,也是城市人的巨變。

“城市三部曲”最後這一部的《紅燈停,綠燈行》中,駕校學員苟記者(牛振華,對,又是老牛演的),在面對城市的變化時,會怎麼變。

像《站直啰,别趴下》中的高作家,我拒不接受與你們同流合污?

還是像《背靠背,臉對臉》中的老王,我徹底變成追逐利益的蒼蠅?

都不是。

《紅燈停,綠燈行》中的老苟,是最像大多數人的——

猶豫不決。

老苟沒有非怎麼樣怎麼樣就不行的感覺。

駕校學費,他拿着發票找報社領導報銷。

領導不同意:

報社沒這規矩,你不是有摩托車麼,學車幹嘛?

老苟立刻同意:

那行,那您給我批假也成,學車得要時間。

去餅幹廠拍“軟”新聞,臨走戀戀不舍跟廠長拍胸脯保證,照片登報,産品肯定大賣。

廠長這才反應過來:

給苟記者拿兩箱餅幹帶回去嘗嘗鮮。

老苟笑了,從胸前口袋中拈出駕校學費發票:

這倒不必,廠長,我這有點小發票,您看能不能報?

...

被廠長當時臉對臉地答應,事後背靠背地拒絕之後,他也沒說啥。

他沒有徹底沒臉沒皮,他還保留着最後一點道德感的面子。

同車學員暴發戶,在賓館“我是老闆,她是我小蜜,我睡她天經地義”時,被當成嫖客抓了,讓老苟帶着記者證保他。

事成之後,暴發戶盛氣淩人地翹着腳說:

苟大記者,你這發票~

沒地報就報我這吧。

...

你說老苟還硬着吧,他偏偏到處找人報銷他的私人開支。

你說老苟已經軟了吧,他還能在面對金錢羞辱時,直接把那張輾轉來回的發票直接撕了。

...

“紅燈停,綠燈行”。

本來是一道簡單直接的是非判斷題。

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卻變成了一道模糊複雜的問答題。

沒人再去較那個真了。

就像電影裡小學生參加大合唱,大人給他出主意,如果唱得不好,那表演對口型就行。

還當是對錯判斷題的小學生反問:

那人人都不張嘴,還叫合唱嗎?

已懂複雜問答題的大人,意味深長地說了句:

那叫無聲~~~勝有聲~

...

猶豫不決,說到底就是人在面對巨變時的,一種不知道要怎麼應對的明哲保身。

它惡心就惡心在——

明明昧着自己的良心,依然得為它設計複雜而正确的說辭。

說的人惡心,聽的人也惡心。

有人偷井蓋賣給市政部門下屬的廢品站,苟記者找到市政部門。

你猜負責人怎麼說?

-從廢品站買一個,隻需要60元。而制作一個需要幾百元。相比之下,購買更加省錢。

-有人偷,有人收,有人買,你們有沒有想過什麼法子把中間環節斬斷?

-我們将中間隔斷的話,那麼他們就會講井蓋打碎了,以最低的價格賣給個體的煉鐵廠,我們就得出高得多的價錢再去制造,這樣井蓋兒照樣會丢。

...

你看,“城市三部曲”的喜劇,當然也有段子式的機靈。

但它的段子,遠比簡單的口嗨更深邃。

如果你願意,你總能從這些看似輕輕帶過的段子中,咂摸出點什麼。

《站直啰,别趴下》,張老闆在家違規用電,全大院停電。

别人跟高作家說:

高作家,這下你可得抹黑寫作咯~

高作家擡頭,扶了扶掉到鼻尖的眼鏡框,咧嘴一笑:

沒事,我寫的是解放前的事。

...

嘿嘿嘿。

但它同樣也有更高級的視聽語言。

雖然不在“城市三部曲”,但同樣是黃建新代表作之一的《黑炮事件》。

較真的工程師兼德國專家翻譯老趙,出差丢了一枚“黑炮”象棋子,雨夜發電報讓旅店幫找。

吓壞了廠領導:黑炮?這是啥裡通外國的行動代号?

先不說廠領導憑啥可以看老趙的私人電報吧,就說這一輪輪開會讨論“裡通外國”。

看畫面。

...

一面牆的巨大鐘表下,一群白衣人嚴肅讨論。

但你猜他們讨論什麼?

來我廠指導的德國工程師,臨走說想帶件古董回去

我們花40塊錢,買了個地攤玩意兒

嘿,還真就糊弄過去了

再看畫面裡占據了整面牆的巨大鐘表。

到底是嚴肅和莊重。

還是對低效和冗長的無聲諷刺?

不是肉叔過分解讀。

接着看,事情經過一輪了解,有的廠領導認為是誤會。

還是那個會議室。

看圖。

...

窗簾拉開了,但……

不用肉叔說,你應該猜出來是持哪種态度的人,穿上了突兀的黑衣。

經常有人問肉叔:你老說現在的喜劇不行,到底不行在哪?

就像黃建新以上的這些電影(《背靠背,臉對臉》《紅燈停,綠燈行》還有楊亞洲導演共同執導)。

它們從沒滿足于簡單的口腔快感。

它們更想追求一種,當時你會笑但事後會近乎頭皮發麻的深層刺激。

前幾天肉叔一個老朋友去看《美麗人生》,發了一條朋友圈。

圭多最後被沖鋒槍頂着,還在搞怪走着的片段,很多人都在笑,可我根本笑不出來。

這話肉叔同意,這也是肉叔心中最好的喜劇:

你會笑。

但再多看一眼吧,如果你願意。

你的心總能在那些滑稽的表情、絞刑架下的幽默、搞怪的畫面中……

感到輕微的一絲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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