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昨天結束,Sir才意識到錯過了節日。

Sir遠在上海。

父親在廣東老家。

算起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因為錯過本來就是父子之間的主題,無意的或有意的。

哪怕是一個電話,一句問候,一聲“爸”,話到嘴邊卻又不知怎麼說不出口了。

恐怕沒有什麼比“中國式父子”更矛盾的關系了——

是親人又像敵人,相互抵牾又驚人相似。

别扭、客氣、固執、疏離……

一代代中國男人,好像都立下了共同的契約。

如果Sir要問:“一個男人是從哪天開始真正成為他父親的兒子的?”

你一定覺得很可笑。

當然是生下來的那天啦。

不。

那一天從來不确定。

可以有成千上萬個答案。

而電影,最懂得捕捉到那個“決定性瞬間”——

...

談“中國式父子關系”,繞不開《那山那人那狗》。

在大山中送了一輩子信的父親将要退休,兒子接班成了鄉郵員。

第一次送信,父親不放心,跟在後面。

山路上,兩人拉開說長不長,又說短不短的距離。

兩個人走路總該聊點什麼

可我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

在父親口中,兒子大多時候不是兒子。

而是“喂”“哎”,仿佛人嫌狗憎的……

哎,你慢放

...

其實,父親比孩子還害羞。

走了一段路,父子倆在樹林歇腳,異口同聲問對方:“累不累?”

兒子傻傻地笑了,父親一臉嚴厲,别過頭去。

...

隻有在兒子背身看不到的時候,才露出慈愛的深情。

...

導演霍建起試圖塑造的,就是最典型的“中國式父子關系”。

父親永遠是那樣的

很嚴厲

可能對你終身内心造成了一種懼怕

對你的好,對你的喜愛

都躲在後邊

...

旅程的前半部分,父子倆攢下了不少心結。

全都在後半段用一種真實的方式,開始慢慢解開。

好多人都忘不了那一幕。

兒子背父親過河。

村子裡的老人說,背得動爹兒子就長成了。

...

伏在兒子背上的父親,想起小時候的兒子,騎在自己肩上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自己大半生都在當鄉郵員,一個人耗在山裡,缺席了太多和兒子相處的時光。

一眨眼,就換成兒子背自己了。

有淚,卻拼命擡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

《那山那人那狗》多像一個古老而沉默的寓言。

我們都曾經渴望走出那座山,逃離那個人。

有一天,還是接過了他的包,踏上了他的路,接納了新的身份——

我是你的兒子。

...

父與子,除了《那山那人那狗》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也有像太陽一般酷烈。

《向日葵》。

導演張揚父親三部曲中最被忽視,又最觸目驚心的一部。

将1976 年、 1987 年和 1999 年作為電影的三個年代斷點,沿着時代變化的軌迹,記錄三十多年父子之間的愛恨糾纏。

父親本來是一名畫家。

特殊年代,被送去勞動改造,再也拿不起畫筆。

他終于回家。

也是兒子懂事後,第一次見到這個叫做“爸爸”的男人。

怎麼樣也說不出那個字。

...

父親嘴上說沒事沒事,慢慢來……

其實心急如焚。

缺席七年,他作為一名父親,一名畫家的雙重遺憾,都要在兒子的身上填補回來。

他要求孩子聽話,強迫孩子學畫。

不由分說。

...

兒子則絞盡腦汁。

為了不再畫畫,他甚至不惜自殘。

僅僅是為了不畫畫嗎?

更是從心底的抵抗——我不要成為你的兒子。

...

...

...

不止如此,電影裡最讓Sir背脊發涼的是下面一幕。

兒子成年,打算帶着女朋友坐火車南下,離家出走。

出發前,被父親暴力攔下。

車上的乘客說你怎麼抓人呢?

父親說一句話,所有人都成了啞巴:

我是他爸

...

回到家,父親扔給兒子一根煙,撂下一段話:

來,給你抽根煙吧

我也是你這麼大抽的煙

抽吧

...

兒子接過煙,點上。

一場原本水火不容的對抗,就在這吞雲吐霧中稀裡糊塗地停戰了。

...

...

...

在接過煙的那一刻,他終于決定成為他的兒子。

但這種“子承父業”何嘗又不是一種繳械投降?

作家畢飛宇說過一句話:

人都有情感,尤其在親人之間,有時候,最動人的溫情往往會帶來一種錯覺:

我們一起做了最正确的事情。

“我都是為了你好”,中國的父親都這麼說過。

“讓老爸心裡舒服點”,中國的孩子也都這麼想過。

中國式父子,就在這封閉的自我感動,錯位的自我實現裡,弄丢了自己。

...

剖析中國父子關系,哪位導演下手最狠?

非李安莫屬。

他最愛給中國父子出難題。

電影《喜宴》。

在美國事業有成的兒子是同性戀,遠在台北的父親催婚。

父親好面子,又有心髒病,實話實說肯定沒戲。

兒子隻好辦一場假婚禮,給父母一個交代。

...

電影結尾,配合演出了一場鬧劇的父親坐飛機回國。

為了配合安檢,他把雙臂高高舉起。

很多人說,父親最終“投降”“妥協”。

但在Sir看,他更像一隻老鷹,終于放手,亮翅。

...

在看似溫潤如玉的叙述中,李安總有着不留情面的犀利。

他試圖松動的,是中國父子關系中對“孝順”的執迷。

《喜宴》獲得金獅獎之後,李安接受采訪時說:

我覺得“孝順”其實是一種過時的觀念。

當然跟中國人講可能幾百年還講不過去,一種根深蒂固的存在,一種惆怅的感覺。

在我自己的思想裡面,我已經不教小孩孝順這樣的東西。

隻要愛我就行了。

...

如果說《那山那人那狗》是留守。

《向日葵》是強擰。

那麼李安說的則是——

成為人子最好的方式,是我成為我自己。

哪怕父親并不理解。

哪怕和他的期待南轅北轍。

但堅持到最後,父親最終會為你自豪。

...

在Sir看來,許多父子關系都會有三個階段:

兒子崇拜父親,理想是将來成為父親一樣的人;

青春期反叛父親,接受偶像的坍塌,發誓要證明給父親看;

後來,少年背過了父親肩上的重擔,父子倆才慢慢卸下較了一輩子的勁。

也許一切仍在不言中。

但他已經讓他懂得,兒子是你的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