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學者葉嘉瑩的傳記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登陸藝術院線首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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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葉嘉瑩,号迦陵,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1945年畢業于輔仁大學國文系。現為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

在公映之前,影片進行了一系列點映活動,有影迷感喟于紀錄片将葉嘉瑩豐富複雜的一生融于雲淡風清的講述;也有評論認為這是影片的不足之處,線索太多而缺乏聚焦。但對于這樣一部文學紀錄片來說,它無疑在公映前已經吸引了諸多關注與讨論。

實際上,《掬水月在手》是導演陳傳興《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系列紀錄片的一部最新作品。而文學紀錄片這一獨特的形式,為何能吸引人?當文學與影像融合在一起,它們又能碰撞出怎樣的火花?影片公映前,我們采訪了導演陳傳興,總制片人廖美立,制片人、副導演沈祎等片方主創,共同解析文學與影像碰撞背後的故事。

撰文|肖舒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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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6部以“他們在島嶼寫作”為主題的文學紀錄片在台灣同時上映,看似小衆的題材卻在院線接連放映五周,票房突破400萬新台币(折合人民币約88.6萬)。這6部分别以林海音、餘光中、鄭愁予、楊牧、周夢蝶、王文興等文學大師為主角的傳記電影,不僅攪動了台灣文壇,成為當年台灣地區最重要的文化事件,也在兩岸三地悄然流行。

《島嶼》系列在大陸的正式公映要等到兩年後的2013年。但是心急的大陸觀衆早已通過盜版碟一睹為快。“影片在台北書展正式發行後,一個禮拜之内,大陸就有盜版碟了。我在北京三裡屯能看到精裝版盜版,去旅遊時在青海也能看到盜版,回到廣州時還有同事告訴我,一個賣盜版碟的老闆說他把這六部都看了。”《島嶼》系列的總制片人廖美立早年在接受采訪時曾笑言,《島嶼》之流行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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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傳興,知名導演、編劇。拍攝紀錄片包括有《移民》《阿坤》《鄭在東》《姚一葦口述史》《他們在島嶼寫作》等。

2014年,總制片人廖美立和總策劃兼導演陳傳興攜《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二系列再度歸來。這一次,他們将鏡頭聚焦于白先勇、林文月、痖弦、洛夫、西西、也斯、劉以鬯這七位大師,除了台灣本島作家之外,也涵蓋了在香港寫作的西西、也斯和劉以鬯。

這13部文學紀錄片,在豆瓣标記看過的觀衆不過千人,評分卻高居不下。《痖弦·如歌的行闆》評分為9.4分,《周夢蝶·化城再來人》也高達9.1分,盡管在這部影片之前,大陸少有人知周夢蝶所為何人,首部簡體中文版周夢蝶詩集《鳥道》在2015年才借影片之風正式出版。而在B站,這個系列的影片每天都有新的彈幕出現。更有影評網站,以《每一個不愛讀書的人,我強烈安利你看看這片》為标題,來介紹《島嶼》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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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島嶼寫作:如歌的行闆 》劇照。

今年,以詩人葉嘉瑩為主角的文學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于10月16日正式上映,依舊是陳傳興導演、廖美立制片。與其說是《島嶼》系列的延續,陳傳興更願意把《掬水月在手》與《鄭愁予·如霧起時》、《周夢蝶·化城再來人》一起,合稱為“詩人三部曲”——“鄭愁予是詩與曆史,周夢蝶是詩與信仰,葉嘉瑩是詩與存在。”

正式上映之前,《掬水月在手》在今年上海電影節和北京電影節展映時已經收獲了一定好評,一票難求。相較于周夢蝶等“小衆”的台灣詩人,葉嘉瑩于我們而言并不陌生,她桃李天下、著作等身,時常出現在公衆視野,也早已出版了個人傳記《紅蕖留夢》、《滄海波澄》。這種情況之下,文學紀錄片吸引我們的,到底是什麼呢?

所謂詩人,也是凡人

以文學大師為主角的紀錄片,憑什麼吸引不愛讀書的人?錢鐘書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好吃就行了,何必要看生蛋的雞是什麼模樣?”即使雞蛋好吃也大可不必認識母雞,那麼連雞蛋都沒吃過,又怎麼會好奇母雞?

答案可能是,這隻“母雞”本身就足夠有趣,而紀錄片又充分地展現了它的有趣。

例如皈依佛教卻“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詩人周夢蝶。一方面他的物質生活簡樸堪稱艱苦,清晨五點半起床,用同一塊發硬的抹布先擦桌、後洗臉,早餐一碗青菜挂面加雞蛋,三個饅頭權當午餐加晚餐;另一方面,他的精神世界卻自由堪稱猖狂。

他在日記中寫道“我要的女人必須是完美的,世界上隻有觀世音完美,而觀世音是不嫁人的。”南懷瑾批:“癡狂中打滾。”他又寫:“我可以說是一點條件也沒的人,卻要求完美的對象,可說很可笑。”南懷瑾又批:“也知可笑,故可作一浪漫詩人。”影片中翻出這本舊日記朗讀的陳玲玲女士,一邊讀一邊笑得前仰後合,為老友的可愛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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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日記,南懷瑾批,《化城再來人》電影截圖。

周夢蝶在台灣詩壇早有名氣,在大陸卻寂寂無名,作品少有出版。直到《化城再來人》上映,觀衆才認識并愛上這個固執、可愛的老頭兒,進而希望閱讀更多他的作品,促成了首部簡體中文版周夢蝶詩集《鳥道》的出版。這是“母雞”有趣,才引來更多人想吃它下的“雞蛋”。

而葉嘉瑩先生雖然早已聞名,在大衆心中卻始終和她傳播、創作的古典詩詞一樣,留存着“陽春白雪”一般的形象,高雅、美好、可遠觀而不可亵玩。但《掬水月在手》一片,卻将鏡頭拉近,展現了她作為“凡人”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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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水月在手》劇照。

開篇的一串空鏡之後,葉嘉瑩在影片中出現的第一個鏡頭是工作人員幫她量血壓、别耳麥,工作人員小心翼翼把耳麥藏在她後頸衣領之下,她卻帶了點着急笑嘻嘻催促:“不用藏啦,又拍不到我背後。”而另一個鏡頭,在工作人員輕輕别過飄到葉嘉瑩眼鏡上的發絲時,她順勢捋了捋頭發,驕傲地說:“我頭發多吧?這可都是真發,上回還有人問我是不是戴了假發,我本來頭發還要多,上個月跌跤摔到後腦勺掉了不少。”

人前的葉嘉瑩端莊,也愛美。鏡頭中她總是穿着得體,一條高領旗袍搭一件對襟開衫,為了整體服飾的和諧,兩個小時的影片中,她不同顔色、不同材質的眼鏡鍊就出現了三條。

但離開學生和友人的目光,私下的葉嘉瑩,96歲還帶着些孩子氣。制片人兼副導演沈祎記得,一次接葉先生到北京錄音,工作結束之後,葉先生邀請陳導演到房間裡聊天。因為在拍攝之外,團隊關掉了所有攝影機,而葉嘉瑩就坐在床尾,放松地晃着腿,“像個小女孩在蕩秋千”。

導演陳傳興最遺憾沒有剪入成片的,也是一個相似的畫面:葉先生回想起自己兒時的夏夜,她和父親鋪着涼席躺在老宅四合院的樹下,在航空公司工作的父親就教她認識天上的星座和星辰,講到這一段時,她手指着天空,眼睛癡癡看着上方,“哇哦,你就覺得她似乎回到了小時候的夏夜,她面對的星辰星空,其實也是她之後的生命曆程,詩的星辰、詩的宇宙,就在她的手指裡面。”

《掬水月在手》在北京的一場點映結束之後,一位觀衆悄悄告訴制片人廖美立:“這部電影讓我想到了我奶奶,我奶奶和葉先生一個年紀,等影片上映,我一定要帶我奶奶一起來看。”

這部紀錄片,讓我們意識到,葉嘉瑩是著名詩人、是博士生導師、是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也是一個普通的老奶奶,有自己的小心思,不是坐在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壇,而是活在凡塵裡經曆和我們一樣的喜怒哀樂。

所謂詩歌,是詩人生命的流淌

文學紀錄片,自然離不開對文學的講述。但《掬水月在手》不是對詩歌的文本分析、逐字解讀,也不是葉嘉瑩詩詞的風格概括、名篇推薦,而是把詩歌,還原為詩人生命的流淌,通過對葉嘉瑩生命曆程的展現,試圖以此更深刻地理解她的詩詞創作。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将修短破天悭。”——(《哭母詩八首》)

這是葉嘉瑩17歲失去母親,親耳聽到母親入殓時釘子釘在棺材上的聲音,悲痛欲絕後地質問蒼天:為何這樣吝啬,讓母親在44歲時便撒手人寰?

“室迩人遐,楊柳多情偏怨别;雨餘春暮,海棠憔悴不成春。”

這是葉嘉瑩上世紀50年代在台灣遭遇白色恐怖,帶着尚在哺乳的女兒被抓、丈夫入獄三年、幾多漂泊後在夢中浮現的聯語,是她潛意識中對離合聚散不由人、海棠憔悴好景難常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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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水月在手》劇照。

影片特别呈現了兩句詞跨越兩岸、相隔十餘年的佳話。葉嘉瑩在北京輔仁大學讀書時,師從顧随。一次在課堂上,顧随引用雪萊《西風頌》中“假如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詩意,寫下了“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料”兩句詞,卻并未完成全詩。

葉嘉瑩課後借這兩句湊成了一阙《踏莎行》: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萦懷抱。撇開煩惱即歡愉,世人偏道歡娛少。軟語叮咛,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多年以後,顧随之女顧之京整理父親遺作,發現在1957年同樣用這兩句次填了一阙《踏莎行》:

昔日填詞,時常歎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換主人公,自然白發成年少。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幾日風光好。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師徒二人相隔十餘年的兩首詞,選用了同一個詞牌,同一個韻腳,所用意象也隐隐相似,竟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唱和。在電影中,導演選用了一男一女兩個人聲,分别吟誦這兩首詞,錯落地剪輯在一起。筆者仿佛看到葉嘉瑩和顧随先生跨越時空在推杯換盞、吟詩作賦,師生的默契體現在了詩詞之中。

但副導演沈祎提醒道,這也完全可以理解為與葉嘉瑩、顧随毫不相幹的兩位後來人,在多年之後重讀他們的詩詞,在詞中尋找自己的感受。

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都能從一首詞中窺見自己,這可能也是詩歌本身隽永的魅力。

葉嘉瑩曾提到,自己在五十年代生活最艱難時期,是王安石《拟寒山拾得》中的一句“衆生造衆業,各有一機抽”猶如當頭棒喝,讓她猛然驚醒,意識到人世間的因緣、業緣和遇合都各有因果,于是她決定坦然承受,不再計較。時隔多年,她再去查這首詩,才發現當時是自己的誤讀,王安石的原句為“衆生造衆惡”,但這全然無改她從詩歌中獲得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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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曾在葉先生的某首詩中看見過自己?”我問導演陳傳興這個問題,他遲疑了一下,給出了《向晚二首》這個答案: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隐餘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蹤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餘陰。

這兩首詩作于1978年,在電影中亦有出現。彼時身居加拿大的葉嘉瑩向國家教委寫了一封信,申請回祖國教書,但尚未收到回複,去留未定。散步時的歸鳥激起了她無盡的思鄉之情,想到自己年過半百卻不知何時才能歸鄉,她寫下了這兩首絕句。

而陳傳興曾留學海外多年,在法國的第十年,他必須要作出決定,是留在國外,還是回到台灣。最後,他選擇回到故土,因此對于葉嘉瑩的感受,他可謂心有戚戚。

詩詞帶來的強烈共鳴,可能正是《掬水月在手》與一切詩歌的魅力。

所謂詩意,是慢節奏的“燒腦”

盡管有這樣的親近與共情,真正“看懂”《掬水月在手》卻并不容易。

長達兩個小時的電影看似雲淡風輕,葉嘉瑩的講述也始終笑盈盈、慢悠悠。盡管她的人生遠非如此波瀾不驚。但即使提到女兒女婿的車禍,葉嘉瑩也是淡而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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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葉嘉瑩在天津。

“經曆了那麼多,她是怎麼挺過去呢?她女兒女婿走了那陣子,有人在亞洲中心見到她,說葉先生來上班了。她迎面走來,看見大家,眼眶一紅,但也就是那樣了。”紀錄片中,葉嘉瑩加拿大的鄰居回憶。

葉嘉瑩本人曾以玩笑的語氣提到,自己這輩子沒有談過戀愛。可這看似輕巧的埋怨背後,是一段從頭到尾都不幸的婚姻,幾十年來葉嘉瑩不但要忍受丈夫趙鐘荪暴躁孤僻的性情,還要獨自工作養家。當年她倉促決定留在加拿大U.B.C任教,也是因為肩負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可她一邊忍受用磕磕巴巴的英語講授中國古典詩詞,下課還要回來逐字逐句地翻字典查生詞備課,一邊還要遭受待業在家的丈夫的謾罵與呵斥。這些委屈她從未向他人訴說,隻有在長達40萬字的口述自傳《紅蕖留夢》最後,用了寥寥數頁講述,是告解也是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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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蕖留夢》,作者: 葉嘉瑩 口述 / 張候萍 撰寫,版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9月

但在影片中,趙鐘荪僅在最後借葉嘉瑩的好友劉秉松之口出現一次:“哎,那個趙鐘荪。”更多情感,隻能從葉嘉瑩避而不談、欲言又止的地方細細體味。

葉嘉瑩曾提出,詩詞之美,是“弱德之美”,是在外界強大壓力之下,不得不自我約束和收斂以委曲求全的一種品質。而“弱德之美”也是葉嘉瑩本人品格的最好概括。

葉嘉瑩本人“弱德之美”、“淡而化之”的性格,也是導演陳傳興選擇如此講述的原因,“當你穿透了人生的颠沛流離、周遭的親人傷亡和情感上的不悅,走過這些非常大非常大的困難,最後終于都放下了。既然都放下了,我們卻要回過頭用一種濃重的、濃厚的大筆觸表現,那不是太抵觸了、也太不真實了、也太殘酷了嗎?”

整部紀錄片,陳傳興用四合院的結構串起,由門外、脈房,到内院、庭院,一層一層直到廂房。同時也把葉先生和詩詞的關系,疊影在這座巨大的回憶宮殿之中。

陳傳興希望借《掬水月在手》來讨論“詩與存在”的關系,也即海德格爾“詩作為存在的居所”,于是采用了葉嘉瑩在北京察院胡同、現已拆除的四合院老宅,來一進進講述她的人生。影片開頭,葉嘉瑩翻看相冊中的舊照片,指認老宅的方位:“這是大門……這是踏馬石……這是西廂房……”其實就已定下了影片的結構。

另一方面,四合院又疊加着更多的隐喻。1948年葉嘉瑩随丈夫渡海來台後,常做“回不去”的夢:夢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院子卻門窗緊閉,她怎麼都進不了門,隻能長久地徘徊于門外。四合院于她,是美好的童年、是記憶的安全港、是回不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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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水月在手》劇照。

此外,陳傳興運用了大量的空鏡。從寺廟到古迹,從壁畫到浮雕,看似無意又實有所指,《嫦娥》一詩配了洛陽的雪景,《錦瑟》則是陶器,觀衆盡可能從中作出自己的投射和想象。

于是,《掬水月在手》成了陳傳興有意搭建的一座迷宮。至于對這座迷宮的解讀,有人樂在其中、津津樂道,也有觀衆認為這導緻了紀錄片主角與影像之間的斷裂。

“這其實是高度危險的,講難聽一點,咬起來傷牙,很硬、很生,而多數人隻愛吃松軟甜膩的食物。人們評價一些電影‘燒腦’,‘燒腦’其實隻是一種遊戲、一種商業操作、一種燒錢。真正的‘燒腦’,不是短短90分鐘、120分鐘可以燒完的,而是電影結束之後你還會帶着燃燒過的燒焦痕迹入睡,這才叫做可拍,可是這也正是迷宮裡好玩的、高度挑戰的地方。”

這樣看來,陳傳興或許不太在意《掬水月在手》是否能讓觀衆足夠喜歡,但他無疑希望發出一次邀約——“在這個手機屏幕支配一切、動漫文化橫掃一切的環境下,我想我們沒有任何權力去壓着年輕世代說,你們必須要讀、你們必須要看。我們隻能說,你看,我向你發來了一張邀請函,這是一場舞會的邀約,僅此而已。”

本文内容系獨家原創。作者:肖舒妍;編輯:走走;校對:危卓。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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