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近期最好的科幻作品居然是雷德利·斯科特的《異星災變》。

入秋以來,科幻影視似乎迎來了自己的一塊沃土。一邊,電影領域蓄勢待發。經過《星際穿越》《盜夢空間》兩部重映片的預熱,科幻片“超巨”諾蘭的《信條》本應造個“巨響”。

另一邊,《在劫難逃》《黑袍糾纏隊2》等國内外科幻劇也紛紛上線播出。

可沒成想,内外合圍之下,雷德利·斯科特輕而易舉地突出了重圍。縱然有萬般期待,但開播前誰能想到,奪魁者會是《異星災變》呢?要知道,距離他上次參與劇集創作,還要追溯到50年前。更遑論,2015年的《火星救援》之後,老雷的下限的确有點低了。

說起雷德利·斯科特,國内觀衆想必并不陌生。這個年過八旬的英國導演,早就憑借着《異形》《銀翼殺手》《普羅米修斯》在科幻疆域立起了一面旗幟。這一次,《異星災變》的再度發力,更是彰顯出一個事實:雷德利·斯科特,當之無愧的科幻影視大師。

《異星災變》由HBO出品,是一部規規矩矩的網劇。雷德利·斯科特擔任了監制,也是前兩集的導演。這部劇的英文名《Raised by Wolves》很有意思,可以直譯為“被狼養大”。該劇的故事就取材于古羅馬的建國史,古羅馬首任國王羅慕路斯就是一個“狼孩”。

倘若你了解雷德利·斯科特,那麼看《異星災變》,就會有一種别樣的熟悉感。這部劇裡彌散着他之前作品的味道:《異形》中勇敢的獨立女性,《銀翼殺手》中反叛的複制人,《普羅米修斯》中宗教與人的辯駁,以及《角鬥士》裡富有悲劇的古典油畫般意境……

科技辯駁:機器的哀傷與“弑父”

《異星災變》是一部人類探索新家園的後啟示錄科幻劇。

如果說《信條》走的是“硬科幻”路線;那麼《異星災變》則是一部典型的“軟科幻”。雖然雷德利·斯科特同樣熱衷于大場面視效,但“羅馬狼孩”的故事無疑更注重人性探索與哲學思辨——人類在未來社會中的生存境遇以及追索“人之為人的獨特性”深度思考。

《異星災變》的背景設定是,随着有神論者與無神論者之間的戰争加劇,母星毀滅已在所難免。為了傳承文明,無神論者派出人造人“父親”和“母親”,帶着胚胎前往宜居星球“克蔔勒-22星”。與此同時,有神論陣營的權貴們也入駐方舟,踏上了追擊之旅。

即便說是探索新家園的故事,但老雷并沒有簡單地将這部劇拍成“我的世界”。開山挖土的時節過去了,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随手扔出個背袋就能變成居住艙。

不過,雖然科技發展了,但“熵”還是恒定的。科技并不能制造出糧食,在“克蔔勒-22星”凍土上,人類隻能靠吃面糊糊為生。外部的條件很艱難,新生的人類很痛苦。

這些新生兒,由人造人夫妻帶上飛船的胚胎培育而來。經過了長達9個月的體外“十月懷胎”,母親“生”下了六個孩子。這一設定頗為奇特,在妊娠階段中,人造人與胚胎通過機器臍帶鍊接,為之提供養分。但仔細想想,這些養分本無需從人造人身上獲得。

與其将這一過程稱為妊娠,倒不如稱其為一種“戲劇儀式”。通過這種儀式感,人造人與人類的繁衍體系得到确認,父母和孩子的“親屬”關系也被動建立起來。事實上,為人造人注入人類情感,本就是雷德利·斯科特的拿手好戲。比如,《銀翼殺手》中的德克。

不過,親屬關系很多時候并不能破開困境。代際問題是人類社會最糾纏的存在,機器人也不可能比人類更理解情感一詞。于是,随着孩子的成長,沖突不斷出現。劇中主要的代際矛盾,源于劇中母親程序的“失控”。當孩子表現出躲閃的姿态,母親出奇地憤怒了。

生與死、情與理、愛與恨,是機器人永難觸及的盲區。身為機器人的母親,會為了孩子的死去而痛苦,會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而搏命,但這些舉動真的衍生于情感嗎?機器人的人性,真的與人類同源同生嗎?恐怕很少有觀衆給予正面答案。這是身為機器的哀傷。

于孩子面前,母親是脆弱的;但于敵人面前,母親又迸發出強大的力量。随着有神論陣營飛船的到來,密特拉信徒也找到了人造人手中僅存的孩子坎皮恩。

在密特拉教衆試圖奪走坎皮恩時,母親突然覺醒了恐怖的力量。緊接着,前半程最刺激的一場戲出現了,随着她的一聲“獅子吼”,方舟上的有神論者幾乎都變成了血沫。

基于此,母親的形象徹底立體了起來。就像《異形》中那台被稱為“老媽”的性情乖張的電腦一樣,這裡的母親也顯露出她殘酷血腥的一面。打開了力量開關的母親,俨然是一台堪比“李元霸”的戰争機器。更諷刺的是,母親本是密特拉教創造出來的“喚靈者”。

層層鋪墊之下,“人子”與“弑父”的對立關系就都抖擻出來了。

這多少有些諷刺,造物者造出了戰争機器,反倒被毀滅得一幹二淨。當然,背叛也無甚不能理解的,亞當和夏娃同樣叛出了伊甸園。事實上,“弑父”故事在老雷的作品中十分常見,《普羅米修斯》中人類謀局“工程師”,仿生人保留下異形,都契合着這一凹槽。

一般來說,科幻影視中對機器人、外星人等未來科技産物的塑造,不僅承載着創作者的藝術想象,更展現着他關乎人與科技的一種哲學“天問”。《異星災變》也在探尋着這一問題:科技真的能為我們帶來福音嗎?若有福音,為何崇尚科學者反被宗教徒趕着跑呢?

信仰辯駁:宗教是一種“原罪”

在斯科特的作品中,宗教向來是一種頗具内涵的産物。在《普羅米修斯》中,創造人類的“工程師”在某種程度上擔綱起“上帝”的職責,人類尋找“工程師”的過程也可被視為一種“朝聖”之旅。《異星災變》則換了一種基調,有神論者與無神論者厮殺不休。

劇中“有神論”一族信仰“密特拉教”。這是曆史上真實存在過的宗教,絕非出于編劇的杜撰。“密特拉”一詞來源于古代波斯,意為“契約”,是波斯國教瑣羅亞斯德教的神祇。後來流傳到古羅馬,就成了雅利安族群的天神之一。這也進一步反襯了該劇的“古羅馬血統”。

與現實不同,劇中的密特拉教并未被基督教取代。從已知的故事背景來看,《異星災變》大抵處于一個兩教競争基督教潰圍的平行世界。不知是時運交移還是“政治正确”,在這個世界中,密特拉教不再是隻吸納男性的“直男群體”,而成了一個廣收信徒的“大戶人家”。

雖然不斷念叨“密特拉铠甲光明護我身,萬般險惡皆無法傷我”的密特拉信徒總給人一種“義和拳”的感覺,但從劇中的設定來看,有神論者的科技水平遠超無神論者。

這不難理解,戰争是科技蓬勃的一大助力;而宗教,本就是孕育戰争的天然溫室。

就像劉易斯·M·霍普費在《世界宗教》中所說,即便大多數宗教都将自己視為和平的存在,但宗教先天具有暴力性質。他在書中寫道,“宗教暴力分為三種類型:作為對被認為是邪惡的人的懲罰而實施的暴力、宗教固有的暴力行為以及宗教社團之間的暴力沖突。”

有神論者與無神論者之間的戰争,明顯屬于前兩種。倘若跳出劇集來看,密特拉教向“克蔔勒-22星”的探索,更投射出當年天主教“十字軍東征”的影子。掌控着先進科技和豐厚資源的有神論者,建造方舟讓領導先走;無神論者則将“種子”交給父親和母親,以求未來。

在《異星災變》中,宗教的本質是黑化的。“高階長老”警告隊長馬庫斯要注意階級高低,密特拉教權貴性侵冬眠少女,殘兵敗勇即使趕路也要讓長老躺在轎攆上……你瞧,雖然都已經制造出可以穿越星際的宇宙飛船了,700年前馬丁·路德的改革還未實現。真諷刺。

不過,縱然老雷在劇中狠狠地“黑”了一把密特拉教,但他也并未給無神論陣營添上榮光。馬庫斯改名易姓之前的經曆,便将這一派的殘暴與無情展現得淋漓盡緻。

在某種程度上,無神論一族像極了斯巴達,崇尚力量、鄙夷軟弱,可以戰死卻不能投降。然而,堅強的意志并不能換來勝利,戰争絕非大吼一聲沖上去就能吓退對手。

更有趣的是,随着食物的缺失和同伴的死去,被母親視為科學繼承人的坎皮恩反倒向有神論陣營傾斜。在某種程度上,這契合着宗教的本質——某種心理恐懼和需求的結合。

在擄來的密特拉教孩子面前,母親痛斥着禱告的無用。在她看來,宗教慰藉隻是幻想,孩子們隻允許相信科學。但飯後,她又勸孩子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史前在地球汪洋裡漂浮的單細胞生物,以此來領悟科學的“真谛”。“拜科學教”和“拜上帝教”又有何區别呢?

為軟弱無力的人類提供“拐杖”,是宗教存在的意義,也是宗教的“原罪”。當密特拉的铠甲“穿在”了信徒的身上,他們似乎對一切都無所畏懼了。而對推崇科學的人造人來說,不尋求實幹興邦的方法,光堅定信仰怎能踏上康莊大道呢?正義和邪惡融成了混沌。

事實上,在雷德利·斯科特的過往作品中,借助宗教“玩花活”早就頗為常見。

改編自《出埃及記》的《法老與衆神》,就通過摩西起義描摹了原始宗教摧崩奴隸制的過程;《天國王朝》是以藝術的手法将彼時的“耶路撒冷圍攻戰”再展現;至于早年的《銀翼殺手》,更是在結局“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将複制人羅伊·巴提刻畫成了“基督”的形象。

但不論褒貶,雷德利·斯科特想說的絕非宗教本身。于他看來,不論是有神論者還是無神論者,信仰都應當是人道主義的。這或許就是《異星災變》想要回答的最終議題:母星毀滅,人類将如何才能活下去呢?為了更好地延續,人類到底該不該有信仰?信什麼呢?

性别辯駁:向具有“男性顯征”的女英雄揮拳

有人說,雷德利·斯科特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因為在他的電影中,你總能看到女強人的形象。這話不假,從1991年的公路片《末路狂花》開始,雷德利·斯科特的作品中就充斥着女權與女性主義。兩個家庭婦女追求自我的過程,其反叛價值較《玩偶之家》更甚。

事實上,早在1979年的《異形》裡,老雷就塑造了一個典型的女性形象——瑞普利。“諾斯特羅莫”号商業拖運飛船上的七個人,除了心懷鬼胎的機器人艾什,也隻有瑞普利一人,能算得上智勇雙全。尤其和女二号蘭伯特對比,她身上的果斷與膽氣更令人欽佩。

《異形》開創了科幻電影女性英雄的時代,後續的一系列攀仿之作也常常設定一個女英雄式的人物。當然,以現在的視角來看,這些強大的女性更像是對男性的翻版複刻。畢竟,在羅納德·舒塞特和丹·歐班農創作的《異形》原劇本中,所有的船員都未曾表明性别。

翻版複刻問題在《末路狂花》中展現得更為明顯。最初的塞爾瑪,是連武器都不能觸碰的“金絲雀”;到了影片中後段,她已然成了抽煙、搶劫乃至殺人的強權者。但這種強權,根源力量仍是男權社會的隐形壓迫。于某種程度而言,這是一種簡單化的“女性主義”。二女的所作所為,是用男性的方式來反抗男權社會,她們隻是變成了施暴方,成了“他們”。

除了強大的女英雄,雷德利·斯科特的作品中更常見對于性行為的隐喻。

這同樣是男權社會的一種變相壓迫:當《異形》中瑞普利脫得隻剩半截内衣時,藏起來的怪物并非暗中突襲,而是在她面前搖尾等待,意圖頗為明顯;《末路狂花》裡,塞爾瑪回應了酒吧男性的搭讪,就讓他産生了“她願意和我上床”的想法……真真是荒唐滑稽。

不過,近幾年老雷片中的女英雄角色,也逐漸出現了新的變化。

《火星救援》中同樣設計了一個女英雄式角色——指揮官路易絲。但比起《異形》中的瑞普利,這個角色明顯是進步的。路易絲身上有絲毫不遜于爽劇主角的冷靜、智慧與堅毅,更有不同于傳統男性的女性特征:親切、治愈以及看似“孤注一擲”的大愛無疆。

等到了《異星災變》,老雷的女性主義思想更進一步。在母親的身上,已然看不到任何能體現第二性征之處。縱然依舊有妊娠行為,但更應當将她視為原始族群的“長者”。她是一個母親,但她“殺死”父親的行為絕不是家暴,而是為了種群發展的“首領争奪戰”。

這裡必須再插一句題外話。曆史上密特拉教有7個級别,最高為“父親”,通常由元老院的元老擔任。而在這部劇裡,無神論陣營的首領則變成了母親——超脫性别的稱謂。筆者認為,不能簡單視之為“政治正确”的産物,它更是向具有“男性顯征”的女英雄揮出了重重一拳。

其實,雷德利·斯科特探讨的三個問題,也戳中了國産科幻影視的盲區。科幻作品講好故事自然是關鍵,但除了邏輯自洽的故事,深入人性的思考和哲學辯駁,更應當被創作者重視。

《流浪地球》上映的時候,有人将其與《星際穿越》對比,認為前者隻是視覺奇觀,而後者承載了人文激蕩。這也是如今《信條》和《異星災變》口碑出現差距的關鍵原因。

科幻影視不應當隻關注爽不爽、樂不樂,也要有對科技的期許,對他者的想象,對人類文明的反思。好的科幻片理應讓人思考身為人類的渺小,思考宇宙浩瀚的存在與虛無。

“是什麼讓我們成為了人類?是什麼構成了一個家庭?如果我們能重新來過,消除我們所在星球的混亂會怎麼樣?我們能幸存下去嗎?我們能做得更好嗎?”請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