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誰也沒有想到,時隔兩年,導演老算帶着一部“桌面短劇”向觀衆走來了。2018年,他的網劇處女作《瘋人院》于優酷上線,連播兩季,反響不錯。至今,還有人在他的微博下追問《瘋人院3》的具體情況。誰料想,《瘋人院3》沒等來,卻等來了《雲端》。

11月2日,《雲端》于優酷上線。雖然同為懸疑劇,它卻與《瘋人院》差異頗多。

一來,這是一部桌面劇。所謂桌面劇,就是抛卻傳統的視聽語言,将諸多劇情點以“電腦桌面”與“手機屏幕”的畫面形式來展示的一種新玩法。就像老算在微博說的那樣,“讓視聽語言的傳統手段都回到教科書上躺好。”2018年上映的《網絡謎蹤》就是部桌面電影。

二來,這部劇時長更短、集數更少。《瘋人院》兩季24集,每集大概50分鐘。《雲端》兩季則隻有16集,每集15-20分鐘。算下來,這個體量更像是一部加長版懸疑電影。

雖然以前看過國外這類型的作品,但筆者看片時還是被《雲端》的獨特魅力吸引了。

“國内首部桌面短劇”的旗幟沒有被推倒,重形式而輕内容的擔憂更不曾出現。更重要的是,這部劇的故事堪稱電影級别。可以說,當初看《瘋人院》的驚喜,又回來了。

提前看完前6集,影視獨舌揣着頗多疑問對《雲端》導演老算進行了一次專訪。

要做就做到極緻

在藝術創作中,創新向來是一個高頻詞彙。影視行業也慣于将“創新”放到首位。當然,絕大多數的創新,是向前邁了一小步,真正能另辟蹊徑的作品總是少數。去年,是互動劇的天下,《隐形守護者》算是其中翹楚。今年,《雲端》或将引領桌面劇的潮流。

不過,潮流也不是那麼好引領的。桌面劇這一形式,别說在國内新鮮,拎到全世界也都算前沿。往前捋一捋,大抵也隻有《網絡謎蹤》《解除好友》兩部電影算得上此中前輩。倒是今年隔離抗疫的客觀情況,讓有些表現當下居家生活現狀的海外劇集如《舞台劇》《保持聯系》采用了桌面劇的形式。

談起對桌面劇的初概念,老算講了個“遠程裝電腦系統”的故事:“有一次,我的電腦壞了,怎麼也修不好,就上淘寶找了個維修服務。他遠程操控着我的電腦,我就看得很入迷。一直盯着他的鼠标,揣測他下一步點哪裡,做什麼。我就在想,這其實也是一種形式。”

後來,《網絡謎蹤》上映了。在某種程度上,這填補了老算對“桌面電影”的認知。相比起傳統的影視作品,這種打破常規的叙事模式,能提供一種很奇特的代入感,滿足人的窺探欲。“我看《解除好友》的時候,就下意識地想去點他的音樂播放器,看他聽什麼歌。”

也正是基于對桌面電影的興趣,當優酷和片方拿着創意來找他的時候,老算沒多想就應了下來。用他的話來說,沒想到國内網站能有如此前瞻性的想法。畢竟,從視聽語言的創作方向來說,這是一次難度頗高的挑戰。不過,兩者之間也有分歧,老算的想法更激進。

“大家最初想采取實拍搭配桌面來拍攝 ,還是要保留些傳統的視聽語言。我說要做就做極緻。運鏡也好,特寫也罷,能丢開的全部丢開。其實我們最初想的更絕,就結合劇情把現實時間和戲劇時間統一起來,做一個純桌面,讓物理世界和劇情世界完全貼合。”

然而,這個想法很快被自己否決了。流媒體時代,龐大的信息流翻湧滾動,觀衆的目光很難長時間留存在某塊地方。基于此,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打開微博你總會看到熱搜或廣告,《雲端》也将很多關鍵信息變成了滾動形式。畢竟,這屆觀衆最善于“找彩蛋”。

“我讀書的時候,看過一篇‘道格瑪95’的報道。當時覺得很酷,後來入行才發現,所謂的‘回歸影像本身’多少有點噱頭意味。拿到這個項目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其實也暗含了很多‘道格瑪95’的創作思路。沒有任何的修飾,就讓你回歸到一種極緻的真實。”

既然決定要往極緻裡做,舊有的美學體系就要被全部抛卻。《雲端》裡,所謂的美感構圖是沒有的,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真實。電腦桌面也好,手機屏幕也罷,甚至連行車記錄儀都那麼真實。不同變換的載體,不僅不會讓人目不暇接,反倒更容易以一種“僞紀錄片”的形式将觀衆拉入其中。可以說,隻要你适應了、陷進去了,就不會輕而易舉地跳出來。

不拘泥于傳統的“桌面”,也是《雲端》最難得的地方。《網絡謎蹤》《解除好友》這些前輩,更多的還是在電腦屏幕上做手腳。但《雲端》則将電腦桌面、手機屏幕、行車記錄儀、酒店監控等媒介靈活搭配起來。這些搭配不是盲目炫技,而是完全為劇情服務的。

“我們拍攝的時候就注意到,不同軟件或不同媒介搭載的影像品質不同。就像開篇的新聞發布會,我們就是按照真實的發布會來布局的。到了視頻通話那一塊,拍攝主體就變成手機了,這時候的畫質一定有所縮減。但恰好是這種畫質的損失——噪點也好,模糊也好,它實際上是更能把觀衆拉進去的,你會相信它是在那樣的一個環境下去發生的。”老算道。

要紮實劇本,更要專業制作

“彌撒斯神睜眼時,偷竊谷物者,施以利劍審判。”懸疑作者張言(孫睿 飾)空有一腔熱情卻得不到市場認可,窮困潦倒、前途未蔔。最後,連女友茵夏(陳秋伶 飾)都離開了他。

陰差陽錯間,張言得到了一個紅色U盤,裡面有一部尚未出版的小說手稿,詳細描寫了一場連環殺人遊戲。張言“發表”了這部小說,他一夜成功,搖身變為文壇新星。

就在此時,一個蒙面人找上了張言。他說小說裡的“幕後黑手”就是自己——哪有什麼小說手稿,不過是自己的“真實記錄”。于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開始了……

這是《雲端》的故事概念,也是這部劇最為抓人的地方。說到底,劇集是劇本的藝術,本子不好,形式再創新、導演再炫技也不能長期留存觀衆。這一點,老算一開始就清楚。所以縱然這部劇的形式如此另辟蹊徑,他還是不想隻做一部“搞花活”的影視劇。

“桌面劇6集是一個瓶頸。如果到這個時候你還隻注重桌面切來切去,不給一些新鮮的刺激,觀衆的代入感就會消解。你無非就是看他怎麼闖關,所以我們就趕緊跳脫出來。”

《雲端》第一季的編劇是葉小白,第二季則由老算和他創作《瘋人院》時的小夥伴共同操刀。在老算看來,懸疑劇的劇本懸疑感必須要足,能擺出來的沖突必須全擺出來。

“不管你是看本格也好,還是看寫實派推理也好,懸疑劇創作者都得長期浸泡在懸疑推理中。你沒有長期的累積,你做出來的東西就味道不正,就太想象了,這個東西落不住。”

不過,隻有劇本還遠遠不夠。《雲端》的難點主要在制作上。雖然看起來很簡單,不過是“電腦桌面”向“手機屏幕”的切換,但實操起來卻沒那麼容易。影視作品是假定性藝術,它構建的是戲劇空間;而桌面劇則打破虛構,将“楚門世界”與現實世界接壤。

“桌面劇最難的就是圖層設計,這可能更偏重于技術流。熒屏上不可能隻顯示一個頁面,就像你平時用電腦時,可能一邊開着視頻一邊敲word。所以就要把整個桌面做出來,算好窗口切換的時間,因為你沒有任何剪輯點。而且演員還得去表演,處理起來就很麻煩。”

幸好,老算自己就開了家影視後期公司。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想要什麼樣的效果,就自己來做。比如,劇中鄭雄(江奇霖 飾)開的直播平台洋蔥皮軟件的頁面就是老算自家的影視後期做的。

最不好處理的,是關山市的地圖。這是一個“網絡建城”的過程。所有的規劃都是虛構的,衣食住行都得考慮清楚。“後面我們下班後,大家沒事就分批回去編街道。這邊弄家牛肉店,那邊搞個服裝城,然後在地圖上編好名字。這實際上比你現實搭個景還要累。”

現實搭景,要找美術指導;網絡建城,就得找程序員。這是一項浩大的代碼工程,需要專業的技術工種來完成。但很多時候,“碼農”似乎與影視行業有點不沾邊。老算表示,“其實這就是習慣差異。他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他。程序員的理解是做一個能使用的東西,但我們的重點是呈現一種有邏輯的視線牽引,有沒有bug不重要。兩者就得不斷磨合。”

既然要在技術層面下功夫,那就把觀衆熟悉的地方推到頂點。比如聲音的妙用。

常看恐怖片的讀者知道,開不開聲音是兩種體驗。倘若你關了聲音再開上彈幕,那驚悚電影也就成了搞笑電影了。以僞紀錄片形式來破題的桌面劇也是如此,雖然撇開了傳統的視聽語言手法,但老算創作時發現,雖然沒有攝影機,沒有推拉搖移跟,聲音還是好用的。

“聲音對渲染氛圍、聚焦情境有很大的作用。所以拍攝中,我們不斷地調整聲音效果。鍵盤打字的聲音,鼠标敲擊的聲音,甚至鼠标墊滑動的聲音都是對現實世界的複原。”

顧了“大行”,也不能忘了“細謹”。《雲端》裡一些小細節也給人帶來了頗多驚喜。

比如,張言電腦屏幕上的那些資料。倘若觀衆觀察細緻,不僅能看到熟悉的東野圭吾,還能看到福柯的《瘋癫與文明》。這同樣出自于導演的最初設計,老算覺得,寫懸疑小說,尤其是寫這種反社會懸疑小說的作家,總是要看些關乎體制、關乎人性的書籍的。

“可能他看不明白福柯的書,但他一定會去試圖理解。其實這也是一種豐滿人設的手段,所有的細節都是為了讓你相信這個人存在。就像傳統影視劇,你在主人公家裡擺上兩個熊,觀衆就知道他很有童心。到了這個劇裡,就變成了他的桌面上有什麼。一個道理。”

劇本紮實了,制作專業了,細節謹慎了,《雲端》的懸疑味就溢出來了。準備工作一完善,這場“貓鼠遊戲”,隻消露出隻鱗片甲,也就可以不費周折地将觀衆拉入劇中了。

“我不是很看重流量”

老算說,《雲端》火不火他并不太關注。甚至創作之初,他就做好了冷門的準備。

首先,這部劇太“硬核”了,觀衆不一定能輕易接受。事實上,何止是觀衆有接受難度,連平台見到定稿劇本的時候,都有點難以理解。平常的劇本比較偏文學性,桌面劇的劇本更像是一個技術産品。“我們大量的描述都是這個窗口彈前面,那個窗口擋後面。因為我得告訴制作團隊,目前的圖層關系是怎樣的。當時平台還問我們要不要調整劇本。”他笑道。

除了“不說人話”,這部劇還硬核在劇中時間上。去年優酷的《長安十二時辰》頗受好評,整部劇的故事都限制在一天之内。《雲端》的時間則更加短暫,第一季隻有幾個小時。

“常規的影視劇能說三日後,但這部劇不成。你怎麼表現三天後呢?總不能鐘表轉三圈。你要連續不斷地去轟炸觀衆,讓他看到時間在一點一點流失。我們在編創的時候就在想,每一個幾分鐘該如何調動觀衆的緊張感,但也不能時刻保持那種高沖突性,有時候是暗潮湧動的,有時候是鋪墊暗度陳倉的,有時候是迸發出來的。不同的就像坐過山車一樣。”

其次,整部作品的投資才1000萬,在如今的影視行業中屬于腰部作品,就算沒多少流量也可以理解。“我并沒有考慮太多,更多的是将這部劇視為拓寬視聽語言手段的嘗試。”

“其實一千萬做兩季我覺得是一個非常科學的配置。畢竟你得對資方負責,你死氣白咧要下來幾千萬做一個小衆的片子,那也沒意思。小衆作品更偏向于探索性,大衆作品更注重娛樂和商業性。《雲端》有點夾在中間的感覺,它可以為業内人士去試探一種新可能。”

作為一個熱愛懸疑片的創作者,老算始終認為,懸疑劇應當是純粹的。這也是他從兩季《瘋人院》的播出情況和觀衆反饋中得到的一些經驗教訓。“我總是覺得,這些百年以來劃分而成的不同類型,是有道理的。它不是說我今天一拍腦門,這是懸疑要有一個類,然後科幻要有一個類,突發奇想拍出來的。實際上它是從觀衆的角度對市場有一個指引。”

好的作品不是複制出來的。現在行業内流行着一種因果倒置的概念,一部作品成功了,是因為它“撒糖”了,或者它“賣腐”了。隻要你找準這幾個點,就能複制出另一部成功之作。“我覺得這可能有點搞反了。任何類型的作品,想要成功,你必須足夠真誠,把作品做到極緻,而不是說,整個套子把什麼都套進去。那會是一個很扭曲的東西。”

不過,做到極緻并不意味着要做“空中樓閣”。

縱然懸疑劇的第一要義是要精彩要酣暢,但老算還是想通過《雲端》闡明點現實意義。這部劇最早叫做《雲端囚徒》,囚徒二字揭示着劇中情節,更旨在道出如今互聯網上的暴戾現象——三人成虎、人肉搜索、飯圈侵襲等等。輿論翻湧,“審判者”亦是“囚徒”。

網絡是便捷的,網絡更是危險的。這是筆者看劇後的第一感受。抛開創新形式先不談,單從内容層面來說,前幾集故事就已使人毛骨悚然。雖說流媒體時代“信息洩露”早就成了一種常态,但當一環套一環的陷坑挖好的時候,想必沒人能保持樂觀。互聯網沒有秘密,這大抵就是老算想拍這部劇的核心目的:給習慣網絡的現代人,增添些安全警示意識。

出于對懸疑領域的熱愛,老算後續還想做一部比較純粹的恐怖劇。當然,不是《瘋人院》第三季。畢竟,《瘋人院》隻能算有一點恐怖元素,恐怖并非貫穿其中的主線。

“放眼整個亞洲,日本、韓國、印度、泰國,幾乎都有自己的恐怖片,唯獨咱們沒有,是一件特别令人遺憾的事。你總得做一些自己特别喜歡、特别想做的事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