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部經典小說改編的美劇上線引發了很大關注。1932年,英國作家阿道司·赫胥黎創作了讓他名留青史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時隔将近90年後,這個夏天,這部小說也被改編為美劇上線。

劇中,赫胥黎原作的諸多經典設定得到保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維系“美麗新世界”運轉的重要藥物——“嗦麻”。如同劇中的經典台詞所言:“來顆嗦麻,遠離痛苦”,這種神奇的藥物可以迅速讓人擺脫懶惰、貪婪、焦慮、痛苦等負面情緒,讓人始終保持快樂的心态和充沛的生活熱情。美麗新世界将人們的消極情緒視作需要被消滅的社會隐患,包括主角列甯娜·克朗在内的多名人物,都曾因為工作中注意力不集中、體現出某種“懶散”和“怠惰”而被約談。

在一個推崇“天道酬勤”、“勞動光榮”的世界,懶惰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種被批判的品行。然而,人類的懶惰真的越少越好嗎?沒有懶惰的世界,真的是一個“美麗新世界”嗎?至少在劇中,我們會發現那些依靠嗦麻度日的人們遠離了懶惰、不會懈怠,也同時将自己交付給了外界控制,大概也不會有人認為美麗新世界中的人類具有完整的人性。“消滅懶惰”作為《美麗新世界》社會隐喻的一部分,有力地提醒了我們懶惰與真實人性的緊密關聯,也啟發我們重新反思懶惰在人類生活中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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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美麗新世界》

在某種程度上,前幾年曾經在網絡空間中大火的“喪文化”、“佛系文化”,都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對“懶惰”的重新反思。“謝謝那些曾經打倒我的人,他們讓我知道了:躺着真舒服”、“我會開心,我會有錢,有你最好,沒你随便”,這些被大量網友轉發的“佛系青年語錄”其實正是用一種幽默诙諧的方式表達了對一味推崇個人努力的社會主流話語的抗争,也将一個長期以來不曾被視作一個問題的問題擺上台面供大家重新審視:如果條件允許,我們可以不那麼努力、選擇做一條鹹魚嗎?

這個問題可能越來越有思考的必要,畢竟在“喪文化”流行之後,我們的生活反而越來越忙碌了,各大公司裡的加班文化日益盛行,“内卷化”嚴重的北上廣越來越無法兼容下肉身和靈魂。在“努力”的驅動下,人類文明創造了可觀的“進步”,卻給人們帶去了越來越多的疲憊和掙紮。

每年的8月10日,也是“國際懶惰日”(International Lazy Day),鼓勵大家從工作中抽出時間,懶洋洋地享受生活。今天的這篇文章,我們就希望具體聊一聊“懶惰的權利”這個略顯抽象的問題。縱觀曆史,懶惰對人類有什麼獨特的價值?怎樣的懶惰值得我們追求?當我們在當代呼籲“懶惰的權利”時,我們究竟應該呼籲什麼?

撰文 | 劉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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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叔本華的鐘擺:為什麼“徹底躺平”并不值得欲求?

公元6世紀,羅馬教皇格裡高利歸納出了著名的“七宗罪”,懶惰和驕傲、貪婪、淫欲、嫉妒、貪吃、暴怒等并列,被視作人類的罪孽。可見,自人類文明早期,懶惰便十分不被待見。一個人一旦被貼上懶惰的标簽,似乎他的其他品質也随之降格了。

在探索新大陸的航行活動十分繁盛的16世紀,歐洲探險者們常常會将“懶惰”與“野蠻”和“未開化”等同。比如1570年的一部探險記錄,就曾将伊斯帕尼奧拉島上的原住民稱為“不事勞作的海地人”。在探險家們眼中,剛剛被發現的大陸上的“野蠻人”們由于沒有追逐金銀财寶的興趣,“天性”就是懶散的。然而,後續的更多探險筆記也推翻了這些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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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惰的曆史》 安德烈·勞克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5年8月

曆史上人們反對懶惰的理由五花八門,最常見的自然是懶惰容易荒廢工作、影響社會運轉。比如盧梭就認為,工作直接對應着一個社會共同體中的身份資格,而懶惰是公民責任感缺失的表現。他在《愛彌兒》中寫道:“在社會裡,他必然要依靠他人,所以他應當工作來償還維持生計的代價”。作為“社會契約論”傳統的重要理論家,盧梭的這番基于社會共同體利益的對懶惰的批判,至今也仍然是人們反對懶惰、提倡勤勞的重要理由。然而,許多人也認為,即使抛開社會利益不看,懶惰依然對個體贻害無窮。盧梭同時期的啟蒙思想家達朗貝爾和狄德羅就在他們編撰的《百科全書》中寫道:“懶惰是諸多疾病的根源,它不僅使體液變稠,機體松弛,還會刺激身體,加速老化”。

除了身體健康,懶惰對個人最大的傷害在于它可能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舒适。現代的網友們喜歡戲稱“摸魚一時爽,一直摸魚一直爽”,可是在叔本華看來,不會有人享受“一直摸魚”的“爽”——正如同他的名言“人生是在無聊和痛苦之間搖蕩的鐘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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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劇《美麗新世界》劇照。

叔本華的這番對人性的洞察并無實證研究的基礎,但卻和人們生活中的許多體驗不謀而合。似乎隻有存在外部壓力時,懶惰本身才能獲得更高的快感。人總是有一種行動起來的欲望,如果告别了一切外在的壓力,做一條徹底躺平的鹹魚,反倒可能給人以一種巨大的空虛。布萊恩·奧康納在《閑散的哲學》中更是将這種程度的懶惰稱為“存在主義式的無聊”,他也認為,普通的無聊隻是一種勞碌之餘的放松,無聊者很清楚“什麼時候無聊會停止”,這讓無聊起到了合理的放松作用。而“存在主義式的無聊”由于完全缺乏外部制約,會讓人不知道如何終結這段懶散的日子,進而引發無聊者對生活徹底的冷漠和厭倦。

這樣看來,即使不傷害任何人,做一條徹底躺平的鹹魚似乎也并不值得欲求。看似對立的工作和懶惰,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在相互成就,“工作在場”的适度懶惰更值得欲求。為什麼越到ddl(deadline,截止日期)打遊戲越爽?因為“偷懶”的快感恰在于“偷”字,“摸魚”的爽,似乎也隻有在“偷偷摸摸”的狀态下才能體會。

如果懶惰并不意味着一種“存在主義式的無聊”,那麼它對于人類文明的作用可能經常在人們的批判和偏見中被低估了。必要的懶惰除了讓人們獲得充分的休息,還能激發人的創造力。社會學家塔爾德就認為,社會的一切發明創造都有賴于一個“有閑階層”,他們可以不必受到勞碌的幹擾,專注于積累推動人類文明發展的諸多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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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散的哲學》 布萊恩·奧康納 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9年6月

除此之外,懶惰往往也象征着一種與主流話語不同的“異見”,一種可貴的“否定性”。在1619年擔任加拿大魁北克總督的塞缪爾·尚普蘭曾經對當地原住民有過一段有趣的記述:“他們努力地以物易物,但并不将其視為一種勞作。”不難發現,“懶惰”的定義其實有其相對性,就像在曾經的歐洲探險者眼中,“不努力積累财富”就會被視為懶惰,可如果切換到原始人的視角,也許這個評價就并不成立。

懶惰不僅指對工作的消極态度,更從廣義上形成一種對主流話語的挑戰。勞克将二戰後的美國興起的嬉皮士文化視為當時一場重要的“懶惰行動”,衆多年輕人身着挑戰常規審美的奇裝異服,遠赴世界各地旅遊,用一種浪蕩不羁的生活試圖證明消費社會的膚淺與無趣。嬉皮士文化固然有頗具争議的一面,但它确實構成了一種對美國社會文化的反思。懶惰可以充當某種社會的“制動器”,通過對普适标準的“退出”與質疑 ,幫助社會的任何一種話語不至于趨向極端。

2“周日午後”的消逝:被污名化的懶惰

1886年,法國著名的畫家喬治·修拉創作了一幅叫做《大傑特島的周日午後》的名畫。這幅畫描繪的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午後,在平靜的水面和柔軟的草地邊,有的人打着遮陽傘,睡眼惺忪地坐着,有的人悠閑卻又專注地凝望着水面。許多看過此畫的人評論道:這幅畫給人最大的感覺就是“凝固感”,如同是一幕“幕間休息”。在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沒有人想着“下一刻”要忙着去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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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修拉《大傑特島的周日午後》

同樣是描繪一段“懶惰”的時光,著名的人文主義者彼得拉克在1532年創作的版畫《論浪費時間》卻會給人截然不同的氣質。照片中的大胡子男人手肘撐在桌子上,什麼事也沒幹,但卻盯着面前的一堆沙漏、鐘表焦慮不已,仿佛在被時間催促着趕緊找到前進的目标。彼得拉克描繪的是一種獨特的懶惰經驗,在這種狀态下,人其實并不敢真正懶散下來,而是始終盯着懶惰何時結束。羅蘭·巴特也認為,有時出于對工作的厭煩,人們會進入一種消極的懶惰中,此時人們任由自己“分心”,懷着對工作的厭惡重複各種讓自己注意力分散的事情。

不幸的是,在現代社會談“懶惰”,我們擁有的經驗更多的似乎是後一種:雖然名義上在“懶惰”,實際上卻想着工作,并懷着一份對“偷懶”的恥感。修拉筆下“周日午後”那種“無目的”的閑适,似乎越來越稀缺。打開微博,幾乎每天我們都能刷到各路親朋好友的吐槽:到了下班的點,看見周圍的同事都沒走,覺得慚愧不已,又坐下繼續加班。在一個懶惰似乎被污名化的時代,提“懶惰”的權利似乎有些反諷:人們一面央求着多一點懶惰的時間,一面對懶惰充滿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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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拉克《論浪費時間》

在《倦怠社會》中,韓炳哲認為當今社會已經由福柯所說的“規訓社會”轉化為“功績社會”,推動人們勞動的力量已經不再是工廠的監管、懲罰等否定性的力量,而是人們自己給自己施加的肯定性力量。即使沒有“必須要完成”的指标,人們也越來越懂得如何自我剝削,去不斷給自己尋找“應當要完成”的目标。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韓炳哲的矛頭依然指向了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态。伴随着現代性的新自由主義推崇“個人”的力量,個人看似擁有了無窮的選擇自由,但當成功被建構為隻和“個人努力”相關,個人也因此背負上沉重的枷鎖。而當這套話語逐漸占領社會文化的中心,“懶惰”自然會被籠罩于污名的陰影下。

韓炳哲認為,自我剝削的“功績主體”的形成是當下社會抑郁症泛濫的重要原因。抑郁症并不是一種對壓力的逃避,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人們将最大限度地發展自身當做一種義務,卻總是無論如何努力都很難完全實現義務,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掙紮最終讓人筋疲力盡。更重要的是,對個人努力的過分推崇許多時候也并不能夠産生真正的價值。就像最近一段時間,“内卷化”這個專業術語突然流行,豆瓣上更是出現了“你的行業裡都有哪些内卷現象”的話題小組。這個詞原本用來形容“增長但不發展”的狀态,許多人質疑,不論是一線城市的基礎教育投入的水漲船高,還是職場中員工之間“比着加班”,其中都有許多“過度投入”但并沒有産生實際價值的部分。

在近期熱播的電視劇《三十而已》中,女主角顧佳正是将“個人努力”的原則推崇到極緻的代表。在劇中,顧佳常常以一種引導者的姿态,或是對閨蜜、或是對丈夫講出“人生箴言”,網友甚至将這套人生哲學稱為“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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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已》劇照。

顧佳這個角色受到熱烈的歡迎,在某種程度上也證明了“顧學”的吸引力。然而,顧佳和她家中的勞務阿姨,她們的努力“境遇”是相同的嗎?在不同階層乃至不同性别的群體中,空洞的“努力”能被當做實現成功的不二法門嗎?答案很顯然是可疑的。當“顧學”将一切的成功都歸結于個人努力時,卻懸置了努力的個體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而這或許會直接影響到不同的人努力的起點。

在一個“不敢懶惰”的時代,修拉“周日午後”式的懶惰似乎正在消亡,彼得拉克畫中那個盯着鐘表的老人越來越多。當代人的懶惰景觀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懶惰的被污名、對“個人努力”的過度推崇。

凡事都是過猶不及,重提懶惰的價值,其意義并不在于鼓勵人們好逸惡勞,而是揭示出當代的懶惰景觀遮蔽的問題。

3不隻是“時間自由”:在當代,懶惰的權利意味着什麼?

1883年,法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保爾·拉法格的一本小冊子《懶惰權》出版,書中,拉法格猛烈批判了資産階級“舊世界”的“勞動道德”,他倡議無産階級“要認識到自己的力量,就必須堅決摒棄基督教的、經濟的和自由思想的道德偏見,就應該宣布他們有懶惰權,他們應該每天隻工作3小時,而在其餘時間裡盡情地娛樂或者閑蕩”。然而,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懶惰的權利”似乎并不隻意味着時間上的自由。除了人們不敢懶惰之外,“不會懶惰”似乎也是另外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

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從調查中發現,人們很少認為他們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這并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時間”。羅薩指出,事實上這些人每天依然可以找到許多“上網、看電視”的時間,但這些閑暇的時光都讓他們覺得“愉悅度很低”。有了時間懶惰卻感覺不到快樂,這似乎也符合我們許多時候的經驗:經曆了一周的勞碌,周末睡一個長長的懶覺,然後刷一整天手機,懶惰過後,我們似乎并沒有更愉悅,而是感覺到疲憊和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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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 哈特穆特·羅薩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1月

在《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中,羅薩認為數字媒介、高速交通工具等技術帶來的社會加速效應是導緻這一現象的重要原因。高速行進的列車令人看不清旅途的風景,令人眼花缭亂的新聞客戶端的推送“信息流”永遠在提醒你最新的熱點。

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本雅明所說的“體驗很豐富但經驗很貧乏”的時代。技術的加速讓我們對于任何片刻的體驗都失去了深度的感知,因此“在一個由速度的号令所整合起來的世界中,找一個短期内就能獲得滿足的欲望會比設定一個必須花很長時間才能滿足的欲望要明智。”“刷手機”成為現在人們度過懶惰時光的重要表征:“刷”意味着追趕而不停留。加速的感覺如此迷人,即使我們有時并不願如此度過我們的閑暇,依然無法擺脫刷手機的誘惑。

對于當代人來說,相對于“獲得時間”的消極自由,“懶惰的權利”更意味着一種敢于懶惰、懂得如何懶惰的積極自由。它來自于對過度推崇個人努力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态和日益加速的技術環境的深度反思。

可見,懶惰并不是天然值得被批判的社會問題,相反,它很可能是解決問題的入口。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劉亞光;編輯:走走;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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