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約會美麗都》講述了一個有些荒誕的故事。

影片一開始,就用誇張的風格為我們呈現了怪異喧嚣的都市生活,然後畫面一轉,我們發現,原來是一個孤獨的男孩正盯着電視。男孩似乎被音樂打動了,于是奶奶希望他練習彈琴,但男孩對演奏不感興趣,奶奶自己也不會彈鋼琴,無法教他。接着,奶奶發現男孩在偷偷地将和自行車比賽有關的報道搜集起來,她又覺得,大概男孩喜歡的是騎自行車吧。從此以後,男孩開始被訓練為一名職業自行車賽手,展開刻苦乏味的訓練生涯。長大成人的男孩再也沒有了初次看見自行車時的那股歡欣,取而代之的是安靜、順從、機械,伴随着奶奶單調的口哨聲,他沿着小鎮的街道循環往複地騎行。

另一邊,自行車以外的生活也是同樣的單調乏味。在這裡,影片的呈現方式給我們提供了不同解讀的可能性,比如,我們可以把男孩養的狗看作始終沉默地騎着自行車的男孩的另一視角,肥胖的大狗,對着電車狂吠,等待主人歸來,緊盯鐘表等待食物,做着可怕的夢……它代表了看似溫順的男孩生活中的另一層次:不安、困惑、疲憊,同時還有渴望。

這裡有一處有趣的細節,男孩吃飯的節奏和分量,與一個類似時鐘的機械裝置綁定在一起,狗則緊盯着這個機械,等待着主人吃完飯,給自己食物。在這裡,時鐘不再是人為了自己的方便而設計出來的機械,反而成了人行為的準則,正如一些巴洛克詩人的描述:“那些鈍齒輪切割日子,割裂時辰,細紗流過更漏如人不斷失血,我們的生命如同沙粒般,涓涓滴滴流逝……”

就是在這些單調的聲音裡,生活不斷地流逝:鐘表的滴答,奶奶吹出的口哨,一列列電車的呼嘯,不斷地蹬自行車……在這裡,聲音參與了故事的講述,影響了影片的節奏,給人以強烈的壓抑感:它不快也不慢,不激烈也不舒緩,那些聲音,單調乏味,循環往複,無始無終。

男孩終于去參加環法自行車賽了。但可能是(荒誕的故事可以為解讀留下足夠的空間)失去了奶奶口哨聲的男孩也失去了某種内心節奏,他停下來休息,在這時,他被黑幫綁架了。從這裡開始,故事變得荒唐起來。

但越是荒唐,我們的解讀也可以越加的自由。

遭到綁架的男孩和其他兩個自行車手一起被固定在一個機械裝置上騎車,這是一個複雜的裝置,無論如何費力地蹬自行車,也一動不動,但它可以記錄下速度,三個自行車手速度的快慢是觀看比賽的人們賭博的依據。車手們的眼前放映着移動的影像,虛假的風景循環往複地播放着,男孩緊盯着這些虛幻的影像,依然安靜,溫順,機械地騎着車,無悲無喜,無始無終,仿佛從不前進的生活。

這個固定的裝置自然可以有多種解讀。但最簡單最明顯的,它象征着我們的中年生活。最近的熱門動畫《心靈奇旅》中,迷失的靈魂在虛無之境中遊蕩,失去意識,忘卻生活的本真。相比之下,本片中的這個意象要精妙含蓄的多,讓人不自覺的感到壓抑,因為我們都知道的,生活到了某個階段,就隻是循環,不再前進。那個可怕的機械連同可怕的黑手黨,暗示了人們被工業文明所控制的狀态:前途缥缈,筋疲力盡,周圍全是催逼的聲音,高喊着速度,效率,在這個過程中,生命如同流沙一般從指縫間溜走,我們感到自己從未生活卻即将死去。

本片看似壓抑,但實則溫情,因為這是一個關于拯救的故事,關于一個孤獨、安靜、順從、機械地瞪着自行車的男孩如何從絕望之境中被拽出來的故事。

故事中的奶奶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她的愛與柔情通過強悍的方式來表達。她拼命地為孫子尋找人生目标,喜歡音樂就要學會彈鋼琴,喜歡自行車就要成為自行車賽手,成為自行車賽手就要完成環法比賽,某種意義上,是她把男孩推入這種境地,實用主義适用于那些最堅強的人,稍微不留神的軟弱,人就變成了實現目的的手段,不再是目的本身,也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立足之處。

但拯救亦将靠她來完成。電影中,失去了孫子的奶奶,邁着堅定的步子,吹着口哨,囊空如洗地上路了。她一刻都不曾猶豫,亦根本沒有時間悲傷,但她堅定的腳步和執着的眼光仿佛在說:請不要放棄他,請不要放棄他,請不要因為他陷入了迷失就放棄他。——這是男孩對奶奶的懷念,不曾被美化,沒有因為懷舊而渡上一層柔光,她從來不是溫柔體貼的,她強大而堅定。假如我們的人生必定需要一個目标,假如我們必須咬緊牙關完成環法自行車賽,那麼我們需要這樣的鼓勵者,我們需要這樣單調的口哨,隻有最膚淺的人才會認為人生不需要火一般的淬煉。真實生活中,壓力和追逼永遠如影随形,而溫情也不見得會表現為溫言軟語,相互諒解的擁抱和翻然悔悟的眼淚,奶奶的溫情不是這樣的,實用主義的溫情和機械時代的硬朗感覺很相似,不同的是,男孩永遠不會被放棄。

但僅此不夠。所以奶奶必須要遇到三姐妹,在那個寒冷的,搞丢了外孫的日子裡,奶奶通過自行車輪胎發現了一個秘密。之前,她永遠隻關心自行車輪胎的條幅是否整齊,但那天晚上,她發現,假如自行車輪胎的輻條歪了,雖然影響自行車的速度,但可以敲擊出音樂。

三姐妹是瘋狂美麗都的一個合唱組合,她們流落底層,貧困衰老,外表滑稽,但依然充滿活力,被自行車條幅奏出的音樂吸引而來。奶奶雖然發現了自行車輪胎可以敲擊出音樂,但她并未完全理解此中真意,直到在三姐妹的家中,她看見,冰箱不是用來放食物的,吸塵器不用來打掃的,報紙也不是用來看的,它們都成了樂器。這些東西仿佛在教導奶奶,每一樣東西,不一定必須有一個确定的功用和目的。

東西是如此,人生更是如此。

哲學家阿爾弗雷德· 佐恩—雷特爾提出過一個關于技術的理論,“關于機器壞了的哲學”,他發現,在卡普裡島大街上的一個年輕人把一個壞了的摩托引擎改裝成一個可以制作冰淇淋的設備。這就是說:“這一行為包含了一種比我們日常的技術範式更高的範式;當人們能夠對機器盲目、充滿敵意的自動性提出反抗,并學會如何把它們應用到未知的領域,真正的技術才開始出現。”阿甘本由此進一步提出一種去功用化的哲思:“舞蹈展示并改造了人類身體行走時的簡單步态,禮物揭示了經濟和勞動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三姐妹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教會了奶奶這一點,為迷失男孩的被拯救提供了可能性。

去功用化是對工業時代的一種反抗,但要達至它,需要充足的想象力,需要一點天真與童摯。比如,三姐妹貧窮的生活裡,殺人的武器變成了求生的工具,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又變成了擲向綁架者們的武器;奶奶的長短腳本是一種殘疾,但在最後的追逐大戲中,增高的鞋跟變成了關鍵的武器,可以将飛馳的汽車絆倒。想象力讓沉重的生活變得輕盈,想象力讓那台将男孩束縛在原地的機械了動了起來,載着我們逃離無意義的生活,進入一個個頓悟的時刻。

不過,電影并未因此就變得輕松明快,它依然壓抑。因為世界不會這樣簡單就被改變,它依然是那個高樓林立,汽車哄哄的工業世界。男孩從始至終都費力蹬着自行車,安靜、順從、孤獨,毫無情緒表達,似乎隻是在回憶中靜觀這一切;狗也依然在做夢,因為電車的呼嘯而大驚小怪,充滿了焦慮、困惑和渴望。

人的存在依然被擠壓,我們依然被追逼着不放。

隻是我們可以期盼能夠穿過這一切,雖然被傷害,被改變,甚至被擊垮,但能夠保留一點什麼,憑借想象力,憑借一點點的天真與童稚,艱難地保留一點點什麼。在本片中,我相信,被保留的其實是愛,那些想象力,那些沒有被破壞殆盡的天真與童摯,都是因為愛才生發的,奶奶對男孩的愛,男孩對音樂的愛,三姐妹對生活的愛……愛這個詞好像很重,但其實它沒有那麼重,它應該是這樣輕盈的,若隐若現的,這才是生活真實的脈絡,而不是那些被機器投射在幕布上的虛假幻影。

最後一個鏡頭,已經老去的男孩獨自坐在電視機前,說着和多年前相同的一句話:“奶奶,電視放完了。”(這也是他在全片中唯一說過的話)這說明他穿過了這一切,這辛苦勞作的一生,仍然保留着想象力,保留着一點點天真與童摯,保留着對親人的摯愛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