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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畢贛影評之前的心理矛盾在于,到底要不要去看一些解析呢?顯然我沒能一一找到影片中諸多意向的伏筆和隐喻,也未能用這些串聯出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完整故事。

但想了想,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因為自己喜歡《路邊野餐》和《地球最後的夜晚》,基本和這些沒啥關系。

《路邊野餐》和《地球最後的夜晚》雖然故事不同,但卻存在有許多共同點,多到後者幾乎等同于前者的演員陣容和拍攝技術的精緻升級版——長鏡頭的夢鏡,鐘表與時間,老照片和舊物件,同樣的隐喻和意象。

用一句話來說,我個人認為畢贛這兩部電影都是「夢中療傷、與自己和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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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要明白的是,畢贛的兩部電影都以夢境前,夢境長鏡頭為主要的兩個部分,長鏡頭部分是整部電影的高潮,也是無數意象的打亂集合,這其實正是夢境的特征——在你清醒時,會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夢中卻是不以為怪的,現實中的所見會以不同的方式組成夢中的意象,時間、空間、人物都是雜糅的。比如《地球最後的夜晚》中,蘋果、球拍之類的事物,紅色頭發的湯唯和張艾嘉,都是這種隐喻性質的雜糅,而并非現實中事物和人正常複制到夢中。

畢贛的夢中意象設計讓夢境更為真實,也讓整部電影更為難懂了。

但畢贛電影中的夢境,是有一個基石性質的叙事主題的,所謂的「夢中療傷、與自己和解」,是因為主角有自己在現實中不能理解或者無法釋懷原諒的經曆,在夢中這種強烈的渴望重構了世界和人——他們将自己無法見到的人在夢中重現,并與他們對話,最終在現實中無法解決的心理問題,得以在夢中得到療愈。

先從《路邊野餐》說起。主角陳升的經曆其實主要在夢中洗頭那段對老闆娘(也就是他的妻子)講述,他在現實中所挂念的幾件事是弟弟的兒子衛衛、大哥那個被活埋的兒子以及自己的複仇、自己坐牢期間不知何時死去的妻子、診所老太太讓他帶過去的磁帶和襯衣。而在夢中,這一切他心心念念的事情完全揉成了一團——在他和夢中的妻子講完自己的故事、唱完那首《小茉莉》、又将磁帶送給她後告别,也就意味着他完成了這個夢境的目标。他背着手(有罪)唱完了歌是對往事的悔恨,但在現實中無法傳達給死者的這份悔恨,沒有發生的告别,已經在夢中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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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開篇: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出自《金剛經》,在電影中的理解其實與「時間」相關。《路邊野餐》中時間的形象通通以小孩的畫表現,也是一種無常和變化,時間在這裡失去了一貫的标準。

如果說陳升的夢的主題是贖罪和告别,《地球最後的夜晚》中,羅纮武(黃覺)夢的主題則是尋找理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都選擇了抛棄他——他說小時候,母親經常帶蜂蜜給他,在一個有火災的夜晚,母親離家出走;萬绮雯(湯唯)要他殺死情敵後随他離開凱裡,但卻騙了他獨自逃亡。

在現實中,他循着線索去尋找萬绮雯,在白貓的母親(張艾嘉)那裡得知槍的線索,萬绮雯不止他一個男人。白貓的母親在染發,她問羅纮武他媽媽會染什麼顔色,羅纮武說紅色。在夢中,萬绮雯以紅色短發的形象出現,“母親”則以白貓母親(張艾嘉)染紅發、拿着火把的形象出現。在夢中,母親與萬绮雯的形象是極為相似的,這也是夢中意象的隐喻。他要去問她們——為什麼離開我?

其實這些問題,他現實中早已在千絲萬縷中有了答案。他的夢境隻是為了将現實告訴自己,讓自己釋懷并原諒她們。他所見到的,是自己未曾見過的「她們」——離開那夜的母親,遇到自己前的萬绮雯。

他舉着槍問夢中母親的意象也就是張艾嘉:“真的要跟這個男人走嗎?那你跟我要跟他走的原因?”

得到“吃了太多苦,至少他的蜂蜜是甜的”答複後,他進一步問:“真的要走嗎,你就沒有牽挂的人?”

張艾嘉回答:“沒有,我牽挂的人還小,他很快就把我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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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母親的離去,他為之給出了理由,并用這種方式完成了自己與抛棄自己的母親的和解,以及與兩個女性“離去”的和解。母親的形象和萬绮雯的形象并非是完全獨立的——她們都深愛着羅纮武,她們都離開了他。

片頭的小男孩,是他對自己兒子的投射,萬绮雯曾經對他說懷了他的兒子。對于萬绮雯的離去,羅纮武早已有了答案——他期望的是長久的、唯一的愛情,但對方卻隻把他當成過客之一。但是他在現實中無法釋懷,而在夢中,他送給了湯唯一塊手表,湯唯說不能随便送人手表,那是永遠的意思;湯唯送他一隻煙花,則是短暫的含義。但至少他知道了,在那短暫的時間中,萬绮雯是真的愛他的。

與萬绮雯的愛則在火災後的房子裡得到重溫。這裡既是萬绮雯年輕時偷到綠皮書的旋轉的房子,也是母親離去的那場火災現場,代表的是她們對羅纮武的愛——萬绮雯要把這本書送給自己最心愛的人,而這本書确實給了他。而這真愛的一刻,着實太短暫了,這麼美好的夜晚。

如果在陳升磕磕絆絆唱着《小茉莉》、羅纮武拿着蘋果舉着槍質問母親的時候,你能夠感受到電影在此刻的那種爆發的情緒和哀傷,那麼你應該也會喜歡這兩部電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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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贛的電影同時具備讓人「昏昏欲睡」或「沉浸其中」的能力。前者當然是因為電影前期鋪陳的方式如此平淡,一樣一樣地将那些“夢的組成”部分展示給觀衆看,這部分是「真實」的,但又可以視為是電影叙事上的假象。這些破碎的意象要在後半段的夢境中重新進行一次混亂甚至随機的組合,才能構成整部電影的體驗重心。

西方電影有太多描述夢境的電影了。但畢贛的夢境不僅有着超長鏡頭的特征,它還是全然中國的、鄉土的,能夠激起許多三四線城市和有農村經曆的人似曾相識之感。這種體驗是全新的,極富個性化的電影表達方式,也是許多觀衆無法接受的主要原因。

觀衆在欣賞電影時,首先帶入的是一個既定的電影語境——那是無數商業片所構成的一種“無聲标準”,而畢贛的兩部電影顯然在挑戰這種舒适區。所以能夠給畢贛一個較好評價的觀衆,一般是對非大衆表達方式比較寬容的人,顯然這種人不會太多。《路邊野餐》和《地球最後的夜晚》所獲得的不同評價或許根本原因就在這裡,《地球》通過抖音營銷吸引了太多人期待着一部“标準”電影,而電影實際的表達方式則大大超出了他們舒适的接受範圍,完全不符合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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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帶着一個寬容、安靜的心态去看這兩部電影,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路邊野餐》和《地球》都是我近年來看過最為動人的國産電影,它們的感人不是因為什麼曲折、情緒豐滿的故事,而是人内心深處對傷痕的耿耿于懷以夢境的形式完成自愈本身的悲傷,虛幻與現實的邊界被打破——

主觀世界的強烈意願模糊了真實、虛假,他們無法在現實中找到那些忘不了的人當面抛出的疑問,得以在這樣的夢境中得到了能夠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答案。